谍踪魅影

徐梦丽看着面前的晚餐，那熟悉的口味，熟悉的碗筷，仿佛又把她带回了童年。

吃完，徐梦丽并没有按照老张的吩咐留在房间里，而是主动端着碗筷下楼去厨房洗了。路过走廊的时候，却不见了老张的踪影。

“吴家姆妈！侬阿晓得张伯伯去撒地方啦？”

徐梦丽可没有这么伟大，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报父母的大仇，她只有先武装自己。

在延安，她发了疯似的拼命学习，训练。也有一些所谓的“首长”追求过她，但徐梦丽决定在大仇得报之前不会轻易托付终身。无论是青年帅气的小伙子，还是位高权重的首长领导，她一律以冰霜示人。

社会部的领导看了她的成绩单，叹了口气，直呼这样的奇女子去做地下工作，既是可惜又是可敬。

见徐梦丽听得起劲，吴妈更是话头大开，“伊居然跟吾讲这个不是伊的房子，只是代收，勿好瞎用的。侬见过尬死板的人伐？”

吴妈忽然意识到徐梦丽就是这个家的继承人，连忙拍拍自己的嘴巴，“对了对了，老张还是道地上路的！侬讲是伐？”

徐梦丽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眼前的这个大妈太可爱了，她不禁又问了一句：“勿晓得吴家姆妈是做撒的？跟自己的儿子女儿住一道么？”

“唉，”提起儿女，吴妈瞬间就丧气了起来，“吾这个儿子勿讲了，伊居然去参加国民党，讲是讲抗日去！侬讲戆伐啦！到现在音讯全无，吾全靠自家替人家汰汰衣裳，做做钟点工过日子。”

“勿好这样讲的，抗日毕竟是中国人额事体，令公子参加抗日，大家都要为伊翘大拇指额！”徐梦丽见吴妈对儿子参军颇为不满，连忙安慰道。

“唉，勿讲了勿讲了，”吴妈想起儿子就眼眶湿润，她连连摆手示意不要再讲下去了，“对了，小姐侬叫撒名字啊？吾总不见得天天叫侬小姐咯？”

“吾叫徐梦丽，侬可以叫我阿丽。大家都这么叫额，”徐梦丽笑道，“吴家姆妈以后登（住）了此里，有撒事体都可以跟吾讲额。”

“哦哟，个么（这样的话）吾就勿客气咯。”吴妈可不客气，立马顺坡下驴，还起价钱来，“登了此里，撒都好，就是………铜钿，是不是可以降一点。”

没等徐梦丽张口，吴妈立刻又补上：“勿是吾小气。侬离开上海几年，勿晓得现在行情。外头租房的比比皆是，价钿也比此里便宜。”

“登了此里唯一的好处就是离我做工额地方近。”吴妈一指门外，“亚尔培路附近需要做工的人家多。”

徐梦丽恍然大悟，她亲切的拉着吴妈的手道：“吴家姆妈，勿搭界额（没关系），便宜就便宜点好了。现在收侬多少啊？便宜掉一只洋，阿好？”

吴妈激动的拉着徐梦丽道：“菩萨显灵！徐小姐心地尬（这么）好，一定会的有好报额！”

“借侬吉言哦！”徐梦丽笑道，“对了，这里其他的租客都有撒宁啊？”

“诺，租客厅的是震旦医院的劳克伦医生。伊是外国宁，一口的外国闲话，听阿（也）听不懂！”吴妈埋冤道，“不过宁（人）倒是不错的，碰到其他人都是笑咪咪地点点头。上次租老人房的阿龙喉咙被鱼骨头卡牢了，就是伊嘴巴叼着手电筒，用镊子钳出来额。活活省了一块大洋的挂号费来！就是平常都锁自己在屋里，不大跟宁打交道。”

徐梦丽一边听一边默默记着，“阿龙是撒宁？”

“阿龙是阿昆的儿子，阿昆老婆去年死掉了。阿昆一个人带个孩子也真不容易。天天在菜场上班，当个会计，忙得不得了。还要接送儿子上下学，真的很辛苦！”

吴妈谈起这些家常事来真的是头头是道，不消徐梦丽费劲，就自己把知道的犄角旮旯的小事都和盘托出了。

等情况了解的差不多了，徐梦丽便找了个借口上楼去了。

根据现在已知的信息，一楼的三家租客分别是是外国人劳克伦医生，菜场会计阿昆和他的儿子，钟点工吴妈。

自己从事地下工作，而这三户人家又和自己上下楼，要想展开工作，就必须先摸清这三家的底。

徐梦丽刚想下楼再摸摸情况，只见别墅门口出现响动。她连忙躲到窗户边，掀开窗帘的一条缝，仔细观察起来。

只见一个身着普通工装的中年男子一脸疲惫的拉着一个小学生的手，一边正在开门。看他的样子，应该就是吴妈所说的阿昆了。

果然，吴妈听见响动也出门看看，见阿昆回来，就顺便攀谈起来。两人交谈十分热情，吴妈指了指徐梦丽的房间，似乎正在告诉他房主人回来了的事。

阿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进了门没一会，徐梦丽的门又被敲响了。

“徐小姐！”阿昆虽然在菜场上班，但还是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手臂上一副藏青色的袖套已经被除下，适才拎过鱼的手也洗得干干净净。

“吾叫李坤，木子李，乾坤的坤。叫我阿坤就可以了。”

徐梦丽也伸出手去和他一握手，热情的邀请他坐下。

“听说徐小姐孤身一人，有撒需要帮忙的尽管讲！”阿坤拍着胸脯豪迈地说道，“别的不敢讲，力道有的是！阿拉菜场里工人一大把，徐小姐但凡用得上的地方，闲话一句啊！”

面对阿坤的热情，徐梦丽也只好笑着应付了几句，便将他送下了楼。

也不是他！

这个阿坤虽然表面上热情大方，但看得出来，这个人为了生活疲于奔命，自顾不暇，是个十分精明的人。要是真托他办事，恐怕收的价钱也不会便宜。

而且以阿坤的工作来说，整天窝在菜场仓库里和货物打交道，恐怕也很难开展地下工作。党是不会派这种人和她接头的。

难道接头的人是那个劳克伦医生？党什么时候还能拉拢外国人入党了？抑或是他本就是共产国际的人？

徐梦丽越想越不明白，从夕阳西下等到月上柳梢，却也没等到劳克伦医生回家。

不早了，早点睡吧。徐梦丽放弃了等待，转身进了卫生间，卸去一脸的妆容，褪去那些虚伪客套的笑容，镜子前的自己还是那个纯洁无暇的小女孩。

徐梦丽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她不断的把自己逼进学习里，就是想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可一空下来，满脑子都是父母倒在血泊里的惨状。

打开龙头，徐梦丽好好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轻松的睡衣。正想就此把内衣洗了，可突然间发现浴室里的肥皂不对劲，拿在手里份量明显轻了不少。

徐梦丽连忙对着灯泡反复观察。突然，她对准浴室的水盆用力一磕，肥皂应声断成两截，一卷纸条从肥皂里掉了下来。

“蛤蟆：十二月三日，上海大世界，沪报招聘记者，你可前往应聘，届时自有人安排。立身为主，切勿盲动。-响尾蛇”

纸条上本是一串数字，徐梦丽掏出密码本，对着数字将纸条翻译了出来，随即就点火烧掉了。

组织果然早就安排好了人。可能把肥皂放进自己浴室里的，能有谁呢？

徐梦丽第一个就想到了老张，二楼平时全由他负责。整栋别墅的卫生也都是他负责。难道老张也入了党？徐梦丽不敢相信，这个老实忠心的老好人居然也会是共产党。

可既然他是共产党，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挑明，而是要采取这样间接的办法呢？答案只有一个，这个响尾蛇不想让她知道是谁！

这样看来，老张是响尾蛇的可能性又降低了不少，

不管是谁，徐梦丽绝对不允许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组织要她办事可以，但必须坦诚相见。她徐梦丽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不是可以随便被别人玩弄于股掌的！

徐梦丽思考了片刻，如果排除老张，有钥匙能进入这栋楼的，只有阿坤，吴妈和劳克伦医生。那个医生看起来是在加夜班，根据吴妈和阿坤的话，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屋里的时间不是睡觉就是看书，极少走动，对二楼更是从来就没上去过。

那样嫌疑就集中在阿坤和吴妈身上了，吴妈是一个专业的钟点工和洗衣工。她平时接触水和肥皂的频率是最高的，徐梦丽决定从她身上开始调查。

“笃笃笃”

“吴家姆妈，”徐梦丽不好意思的一笑，“吾可以进来伐？”

“来来来，”吴妈十分热情地将徐梦丽让进屋来。

“勿好意思，浴室里没肥皂了，想跟侬借快肥皂。”

“哦，老张估计忘记给侬摆肥皂了！”吴妈一拍脑袋，从柜子里拿出一块长方形的肥皂递给徐梦丽，“诺，拿去用！”

徐梦丽咯咯一笑，也不接过，却指着水盆旁的香皂道：“吾勿要洗衣皂，要香皂呀。”

“哦！”吴妈恍然大悟，连忙又换过，可徐梦丽依然不接。

“吴家姆妈，侬是哪能晓得我要洗衣皂的呢？还是……我要叫你响尾蛇？”

“没什么可惜的，”徐梦丽笑笑，“我在这里学了这么多本事，这一年都抵得上我过去十年的日子。我感恩党，我为党做事不过是在补学费而已。”

领导皱了皱眉，像这种信仰不坚定的分子原本是不该被启用在地下斗争中的。但徐梦丽坚定的复仇信念恰恰在另一方面也绝对不会被日伪或者国民党方面利用，这点他还是放心的。

“阿叔，侬辛苦咯！”徐梦丽满脸歉意地一笑，扶着老张坐下，“一道吃点吧。”

“不不不，”老张连连摇头，“没迭额（这个）规矩。我已经吃过了，侬吃好摆了此里就好了。明早吾送早饭额辰光一道收特。”说完，不容徐梦丽挽留，就匆匆下楼去了。

“笃笃”

徐梦丽并不信仰什么主义，她和许多投奔延安的青年们不同。或许别人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抑或是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

领导已经领教过这个冰美人的厉害了。就连主席手下的铁杆大将，八路军里师一级的领导她都敢顶撞，领导毫不怀疑如果真的杠起来，吃亏的一定是他自己。

“你的代号叫蛤蟆。”

领导的话中别有深意，徐梦丽自然听得出来。党对她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还不是很信任，在情报领域，信息就是价值。你掌握的不为人知的信息越多，你的价值就越高。

门被敲响了，徐梦丽打开门，原来是老张送晚饭来了。和过去一样，老张的手艺还是没话说。

“小母鸡炖的鸡汤，就摆了盐，还有点葱。面我是另外下的，按照侬老早的口味，硬面！吃多少自己摆。夜晚如果饿了还有小馄饨。配鸡汤也是顶赞的！”

老张滔滔不绝的介绍着他的手艺，话里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看着长大的小姐成人归来，让他如何不激动。

“那我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做！”领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到时候自会有人联系你。你只需要记住你的联络密码，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徐梦丽见一楼的吴妈正好从房间里出来，便顺带问了一句。

“哟，小姐，侬勿晓得啊？老张伊现在了嗨杏花楼做厨师，夜晚还要去上班来！”吴妈倒是大嘴巴，什么都往外说，“老张伊也老辛苦额，又是做工又是做家务。阿拉都跟伊讲，侬有尬许多房租，坐着吃都吃勿光，还要做撒啦！”

如果领导什么都告诉了她，徐梦丽反而会看不起眼前这个曾经和老蒋谈笑风生过的男人。

***

徐梦丽第一次听到自己的代号十分不满，哪有双十年华的女孩儿会喜欢这种代号。可领导说只有代号和本人相差越远，敌人才越不容易猜到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