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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几万里

第 59 章 血瘟病

不知谁惊恐地说道,引来不少窃窃私语。

不安和恐惧比病情传播得还要快。初一见状,暗暗用拐杖压过司岫的脚背,示意他不要傻站着。

司岫呼痛之余,骤然从颓然的思绪里回神,总算记起自己还是医士。

玄澈正和几位将领研究布防之事。其中都尉赵霖最为年长,是在座唯一亲历过血瘟病的人,听见张弓这么说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血瘟病?不可能啊。上一次血瘟病爆发,约莫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回忆起多年前的惨状赵都尉仍旧心有余悸:“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此病最初始于北方。众多灾民涌入长安之后,使得京城也疫气盛行,伤损众多。好在太医署及时研制出广济方对抗血瘟病,神验至极。从那以后便再也没听过血瘟肆虐的消息。眼下四方无事,好端端怎么会又有人得血瘟病呢?怕不是误诊罢。”

另外几个将领也疑虑甚深,纷纷附和,认为血瘟病罕见又凶险,军中医士都不敢轻易下结论,更别提初一这个寂寂无名的小郎中了。

“是啊,这么说来我们喝的桂枝汤根本就不管用。”有人一拍大腿,指着司岫骂道:“昨天你斩钉截铁地跟大伙说是伤寒,今天又成了血瘟。小六就是因为你耽误了病情,你怎么有脸让大家继续相信你?!”

小六的同伴闻言,目次欲裂地冲过来对着司岫便是一拳,“是你害死了小六!”

“别和他们废话了,说什么不准走都是狗屁!想活命的赶紧跑吧!”

带头的士兵大喊一声,率先往门口跑。其他还能走动的人眼看有人跑了,急忙紧随其后。

司岫被打得发蒙,一时半刻站不起来。初一堵在门口也无济于事,根本拦不住群情激奋地士兵们。

场面瞬间失控,混乱异常。

初一跌跌撞撞地追出去。但和想象中乱成一团的情况不同,医署外面,方才引发骚乱的士兵此刻居然老老实实地列队站着。

“大呼小叫,军容不整,你们的长官就是这么教的?”赵都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来回踱着步,大声训斥着这帮鸦雀无声的士兵。

玄澈站在赵都尉身后,冷淡的目光一排一排扫过,士兵们如遇疾风般齐齐低下头。

“将军,都尉,小的们急需离开此地是有苦衷的。医署里的人得的是血瘟!再呆下去就是死路一条!”有人辩解道。

“大胆,要你多话!将军已经知道了!”赵都尉上前就是一脚。

玄澈懒得在不相干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看门见山地说:“赵都尉,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血瘟。”

说着,初一的身影正好落入眼帘。他想也不想,直接朝她走去。

赵都尉跟在后面,掩住口鼻,唯独露出两只掩饰不住惶恐的眼睛:“不用进去了,将军。我方才在队列里看到几人气喷如火,面唇紫绀,和当年的血瘟一模一样!”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一直盘旋在营地的死气好像刹那间触发了机扩,幻化出狰狞的实体,尖啸着袭向每一个人。

玄澈没有停下的意思,赵都尉急得直冒冷汗:“将军,血瘟传人,咱们先离开这。一切等太医署来人了再说。”

“郎君,别过来了。”初一也出声制止他,“赵都尉说得没错。血瘟沿门传染,朝染夕亡者甚多。不相干的人快离开吧。”

“那你呢?”

玄澈竟然真的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问道。

初一耸耸肩,苦笑着回答:“走不了啊。我在医署呆了这么久,怕是已经沾染了邪疠之气,而且病坊里的人不少,我身为医者,怎么可能不管他们?”

无论何种情况,她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就藏不住,好似极轻极薄的糖。哪怕大敌当前,也让人禁不住想裹挟一点在心里。

“嗯。”

玄澈慢慢收回目光,出乎意料的答应了。他接着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初一劝说的话都到了嘴边,未曾想郎君竟然没有反驳,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回望玄澈,他微不可查地挑眉,熟悉的神情令人莫名心安。她心下了然,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

“师父跟我提过如何应付血瘟,一会我先把方子写给你,效果怕是比不上广济方,但他常跟我说,不治已病治未病,你权当防患于未然。还有避其毒气也很重要,医署的地方不够大,需找个足够宽敞的地方来收治患病之人,而且得浇画地界,外人不可随意出入。

其次,用桃枝煮水,不管有没有病症,皆需以此汤浴之。哦,对了,一定要告诫伙头军,那些捉来的奇奇怪怪的老鼠兔子都要扔掉,想要活命万万不可再吃了。我记得师父说过,血瘟的源头之一就是这些野物体内的毒气。”

初一脑筋转得飞快,生怕自己遗漏了些什么。越绞尽脑汁地想对策,越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和玄澈不远不近地站着,她又生出攥他袖子的冲动。

说不心慌,都是骗人的。

再三克制,她用只有近前的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如实交代:“暂时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要是太医署或者我师父师兄到了,一定要赶快告诉我。我从未治过血瘟病,不知道有多少把握。”

玄澈敛眸,长长的睫毛掩映着幽深的眼底,他想拥住眼前不安的少女,告诉她若是害怕,我可以陪着你。如果后悔,我还可以把你藏起来。

可是不行。腰间的佩剑,身上的戎装,背后的将士,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早已不是随心所欲的世家公子。

有些话,他永远不能讲。况且就算真的说了,初一也不会同意。面对天灾人祸,她总有种但求问心无愧的正义感。

“我、我同你一起守着医署。对付血瘟病的法子我也略知一二。”

被凑得鼻青脸肿的司岫,不知何时默默走到初一身边。

“是我一意孤行害死了小六,就让我留在此处赎罪吧。”也许是小六同伴的拳头砸醒了他,司岫追悔莫及,诚恳地说:“我再也不瞻前顾后,只想着自身凶吉了。林娘子,多些人在医署总是有用的。”

初一顿时觉得他现在青紫的脸无比顺眼,心下一松,道:“你掉书袋了那么多次,唯有这次讲得不错。”

虽然清楚血瘟病来势汹汹,但是大家还是远远低估了它的厉害。等隔开了医署,又有数十个士兵气绝身亡。上午初一还有心思说笑,等到了傍晚,她就已经喉咙沙哑,分不清脸上黏着的是汗水还是泪水。一条条逝去的鲜活生命化作沉重的石块,紧紧压在心口上。

“太医署的人怎么还没来?我师父呢?他们总该来了吧。”初一红着一双眼睛问前来传信的人。

传信的人说:“太医署的人为了快点赶来抄了山路近道,但是那山路偏偏被跌落的碎石堵住了,车队不能通过。他们绕回大道怕是还需要些时间。”

“车队过不来,人还不能走过来么?”初一捂住脸,心力憔悴地问道。

“人已经弃车步行了,可是派来的太医大都上了年纪,不见得会快多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信使解释道,“好在广济方已经提前托人送来了。”

“不早说!”初一接过方子,长舒一口气,“我师父师兄呢?可有他们的消息?他们应该就在附近,怎么也还没过来?”

信使面露难色,说:“他们和太医署走了同一条路,所以……”

初一傻眼,早知道如此进山采药的时候就该好好看看黄历,也不至于天降横祸不说,到如今还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透顶!

玄澈则深知初一谨小慎微的个性,若不是事态严重她绝不会贸贸然地跳出来。是以他不理会其他人的质疑,径直下令给张弓“把血瘟病的事情传给太医署,让他们做好准备,尽快赶来。”

赵都尉还是半信半疑,“圣上寿辰将至,届时定会亲御阅武,一旦出了差错,闹出乌龙,该如何是好?依我之见,将军还是等太医署派人来再做定夺更为稳妥。”

“郎君应该已经知道了。”初一说:“血瘟凶险万分,触者即病。如今当务之急是避免疫病扩散。凡是医署内的人就不要再乱跑了。”

“我听我阿爷说当年他就是因为家乡血瘟爆发,迫不得已逃难出来的。一旦染上这个病,就只有等死的份!”

“是血瘟病没错。”

“郎君,源头找到了!初一说他们患的不是伤寒,是血瘟病!”张弓冲进主将营帐,心急火燎地禀报道。

玄澈态度坚决:“正因为阅武在即,才不能有丝毫懈怠。时疫之病,传染移易。此地离最近的农庄不过两个时辰,绝不可掉以轻心。既然你三十年前见过长安大疫的情景,那随我去医署看看不就知道了。”

初一刚赶到病坊,便碰见一个士兵抱着刚刚咽气的同伴,声嘶力竭地质问司岫:“他明明已经发了斑,你不是说马上就要好了么?怎么人就突然没了呢?!”

“逝者已矣,更重要是活着的人。”初一手疾眼快地从后面撑了一把,让他不至于狼狈地瘫在地。

初一给出定论,仿佛耗尽全身力气。

司岫触到她的目光,瞬间明白了方才她为何要给自己打气,因为真正的困难还在后面。

他低下头,早没了之前的心高气傲。是认输,也是认错:“好,我现在就去见将军禀告此事。”

死第一个人的时候,他还能说服自己伤寒也会导致病重不治。但是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最先发病的士兵接二连三地死去,直到这个人吼出了大家心底的不满,司岫强装的镇定如同燃烧殆尽的香烛,再也支撑不住。

无法自欺欺人,想到酿下的大祸,他脚下也随之一软——

他凝了凝神,宽慰道:“诸位不要慌。我们并非全无办法。想当年此病之所以消失,全靠太医署的神药广济方。众所周知我师父赵医长就出自太医署,等他回来一定能够治好大家。”

先前情绪激动的士兵并不买账,大声道:“若广济方真的如你说得那般有效,为何当年还是死者不计其数?你连伤寒和血瘟都分不清,我不信你!”

悄悄叮嘱完,她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那个死去不久的士兵,眉头就再也没有松开过。

壮热恶寒,四肢尽冷,蓄血出斑,或头面俱胀,或发狂谵语,或不省人事,曾经医典里遥远抽象的描述化作眼前一个个活生生的残酷实例。

司岫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捱。悲愤填膺的叱责,痛苦挣扎的惨状,冰冷青黑的尸体,仿佛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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