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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病抱寒霜剑

第 224 章 锦灰堆下

魏殳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低眉望着这枝残荷。莲花,竖瞳,却迟迟不见青色的火焰。

阿赖耶识费尽心思,引他到这处破败的观音庙里,自然不是为了欣赏这一枝小小的枯荷。

岑溪一肘撞开山间小院虚掩的门扉,一阵浮土从檐头扑簌簌落了下来。待尘埃落定,他眯眼一望,庄家引他们来的地方,竟是清远坊内一座废弃的观音庙。

“少主。”

魏殳手腕一振,抖落剑尖的血珠。他的左手指尖,缠着一绺马鬃似的鬈发,发辫尾梢,缀着一枚火流星似的莲花珠。

岑溪哪里会肯,紧紧护在他左右,寸步不离。魏殳从袖中摸出一枚铜管,递在岑溪手心:“送去延真观榷场。交给鸽哨,我不放心。”

“把您孤身留在观音庙里,我更不放心。”

“……罢了。”

魏殳拗不过他,微微一叹。奔劳数日,偶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勉力压下的倦意,竟如潮涌来。

他转身走进观音殿里,被檐头浮尘一呛,以手抵唇,低低咳嗽。

岑溪默不作声地跟着,清理出一片尚能歇脚的空地。秋高气爽,这处破蔽的山间小庙,却湿冷非常。他往怀中一摸,掏出个半旧的火镰来,摆正了香炉,转身去殿外拾掇些枯枝干柴。

魏殳席地而坐,望着膝头那只墨玉宝匣,静静出神。

密室胡僧已被灭口,出手的神秘“庄家”不知所踪。在茫茫疑雾中剩下的,竟只有这只丢也丢不掉的墨玉匣。

一对宝光莹然的珊瑚坠,托在匣底柔软的雪绡上,娇艳若胡姬唇上的胭脂,轻佻之意,不言而喻——而今之计,难道只有携了这对耳坠子,去寻这墨玉匣子的主人了么?

岑溪弯腰走进殿中,怀中是一捆片好的薪柴。鸳鸯刀何曾在主人手下受过这等委屈,可为了尽心侍奉小公爷,这对让鞑虏闻之胆寒的凶刃,也不过寻常柴刀而已。

大殿湿寒,他打了下火镰,艾绒竟没一下引着。岑溪皱了下眉,将溻湿的火绒子挑出来,头也不抬地低唤:

“少主?”

破庙里出奇的安静,窗外风声微作,卷得落叶哗啦作响。那人久久没有回应,岑溪抬头一望,才发现魏殳倚着坍圮的菩萨像,不知何时,竟已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服用渡厄丹之故,他近来愈发嗜睡,却又浅眠多梦,极易惊醒。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他不过弱冠之龄,还那样年轻,却已是一身沉疴。思虑过重、心力交瘁,总有熬得灯尽油枯那一天。

片刻的浅梦中,魏殳依旧轻蹙了眉头,像是有放不下的牵挂。乌缎般的长发,垂在雪白的腮边,唯有一点嫣红的唇珠,透出一点微薄的人气,竟是比秀骨清像的白度母,还要娟妍三分。

他仿佛是一团淡薄的云雾,轻轻一碰,就要消散在阳光里。

石观音像冰凉冷硬,靠着怎会睡得舒服。岑溪解下外袍,抖了一抖,叠在膝头。他伸出手去,想将人揽在怀里,魏殳清瘦优美的肩背,几乎一揽可握。

岑寂已久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混了一点不可言说的狂悖心思,隔着这段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他终究是问心有愧,缓缓垂落右手,试探着伸出手指,轻若浮絮地,碰了碰魏殳微凉的指尖。

“……鹤儿。”

不要再用渡厄丹了。好吗?

岑溪薄唇微动,在唇齿间辗转已久的话语,就要脱口而出。却听远处骤然一声雷鸣,一道浓烟伴着熹微的火光,在清远坊西南角冲天而起。

魏殳陡然惊醒,山下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眼底,霎时与庙里那枝青莲,燃成一片:

“西四牌楼……”

禁军三衙的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将西四牌楼法场围起,独独不见京兆府巡检使范安及。

听闻这位京兆府巡检使,与魏檀有旧,昔年武学造诣,还得过龙骧镇国公的点拨,想来是心有愧怍,没脸见他。

温恪不屑冷笑。

余光瞥见几个巡缴的京兆府翊卫,他这才猛地想起什么,面色陡然一变。温恪大步走下观刑的秋杀台,把一个翊尉一拦,劈头盖脸问道:

“西四牌楼今日戒严,为何还有流外翊卫在此巡缴?!”

“啊?什、什么?”

那翊尉听得一头雾水,温恪一把揪住那人衣领,不耐道:“今日西四牌楼轮值翊卫的名录呢?半盏茶的时间,呈来我看!速去!”

名录都在府里存着,一来一去可得费上不少工夫。翊尉不知温崇明究竟想做什么,还想躲懒告饶,毕竟京兆府的差遣,可轮不到崇明司来管。

推诿之辞还没出口,却见一方金光璨然的麒麟令,已横在眼前:“听不懂人话么?名录,半盏茶!”

麒麟金令威严煊赫,不可逼视,翊尉双膝一软,慌忙跪倒:“遵命……遵命!”

他喊上几个兵丁,忙不迭往京兆府跑去,却听身后传来温崇明的怒喝:“征用天武卫的快马,疾行!”

马蹄踏过御道,扬起滚滚黄尘,遥遥朝天玺坊去。

温恪在西四牌楼前来回踱步,时不时望一眼秋杀台下的日晷。他的手指焦躁地拨动着南红佛珠,几乎要将细细的玉线绷断。

隐约的哭喊声,自法场内传来。

当温恪再一次抬头望向天玺坊的方向,那几个去而复返的京兆府翊卫终于气喘吁吁跑来,几人手中抬着一只大箱,箱里豁落落作响,装着大堆的竹牌。

箱子还未落地,温恪三两步冲上前去,将几百枚牍简翻过。竹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顾不得粗糙的竹刺扎入掌心,飞快地将简上名姓一一念过。

何泰平、于修、边翎……

千万……千万不能有……

最后一枚牍简啪的落地。

万幸,没有魏殳。

那京兆府翊尉战兢兢侍立一旁,温恪虚脱般吐出一口气,挥挥手,疲惫道:“搬走吧。盯着清远坊各处路口,别让……云中余孽,趁乱混进来。”

翊尉一听“云中余孽”四字,立时心头一凛,忙吩咐底下军士,设置过龙坎,在道口严加排查,以防生变。

骄阳热辣辣晒在头顶,刺目的阳光,竟耀得人头晕目眩。

盂兰盆节才刚刚过去,西四牌楼响起民众的呼号声,和低低的哭声,哭声里,隐约是斧钺劈砍木板的声音。

温恪无能为力,指甲掐入掌心,攥出血来。心神绷成一根极细的弦,随着哀哭轻颤,陡然间,一道清若冰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天干秋燥,缘何举烛?”

温恪心中的弦,一下子断了。

他猛然回身:“你怎么……”

灼烈的阳光,照过那袭烟青色的大氅,衬着魏殳苍白的容色,清淡如雨雾一般,仿佛烈日一蒸,就要如露消散。

温恪心里蓦地一空,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背后炽烈的大火,低低道:

“乖,不要看。”

破庙只有一进,大殿檐梁堪避风雨。坍圮的莲台下,斜卧着一尊白度母像,度母低眉顺目,面如秋月,石雕的璎珞上,蒙着一层厚厚的蛛网,早已断了香火。

庭院荒草丛生,唯正中凿了一方池塘。池塘清水潺潺,像是挖通了暗渠,与外界的永济渠相同。

前日杀死祆祠密室僧人的,正是春胜那位“庄家”。

上至天子,下至凡夫,上京城中几乎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透过阿赖耶识的眼睛,纤毫毕现地,呈现在黄金白玉殿的棋盘上。执棋之人一时兴起,像捏死一只蝼蚁那样,取走韩元载性命,无端让崇明司和云中余部,都陷入极度被动的境地。

凌风挟着剑气,正正打在荷枝上,残荷应声而断,花瓣却是毫发未伤。青莲悠悠荡荡,朝池面坠去,被云袖一卷,稳稳落在魏殳手中。

午初,清远坊。

一枝初秋的残荷,在风中轻曳。

岑溪弯下腰,抹过池前草尖的血迹,咬牙道:“让这厮跑了。”

魏殳将素霓轻轻推回鞘里。二人彼此心知肚明,而今孤军作战,以京城的形势,禁军绝无可能再明面相帮。

莲心之上,果然以石黛描了两痕细长的罥烟眉,一只点漆般的眼睛,正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阿赖耶识!”

岑溪一眼认出此物,长眉紧锁。想来庄家本意并非逃脱,只是特意想在午时初刻,让他们来这座观音破庙罢了。

岑溪恨恨一拳捶在墙上,立时有灰白的腻子扑簌剥落下来:“若有天武大印在手,将清远、昌乐四坊封锁,再将永济渠东西水门水闸一闭,他这瓮中之鳖,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慎言。”

魏殳心神有些不宁,隐隐觉得不对,低声道:“岑溪,你先回去吧。”

“少主!”

秋风低拂,吹皱一池清波,独立池中央的那一枝青莲,随风摇动,一片柔软的荷瓣,飘飘悠悠凋零下来。

魏殳目光微动,将一枚金铢扣在指尖一弹。

“庄家受了很重的内伤,即使泅水,也不会游得太远。一个受了剑伤的回鹘人,寻常京城百姓,可不敢随意接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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