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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病抱寒霜剑

第 223 章 锦灰堆上

他愕然抬头,对上贺隐楼一双狐狸似的笑眼。

“官家圣旨,今日午时三刻,将所抄获私祭罪臣魏檀之灵位,集于西四牌楼,当众焚毁——你们磨磨蹭蹭的,还想迁延到什么时候!”

那只樟木大箱足有九尺长,五尺高,箱子里塞的,何止四十三方牌位。有捧日军士趁着搬运之便,曾偷偷往里觑了一眼——那乌泱泱的灵牌塞得满满当当,看得人头皮发麻,少说也有四五百之数!

一道尖细的声音,从两片殷红的嘴皮子里蹦出来。那人生得面白,无须,细眉,小眼,若不是一身象征着殿中侍御史的青袍银绶,活脱脱像个宫内私逃的内侍官。

一封明黄绸卷,象牙白轴,水晶环扣,捏在青袍吏五指之间。

他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儿,眼珠一转,和和气气道:“官家仁德,改了主意——且不取那四十三名叛贼的脑袋,倒是要教他们睁大自己的狗眼,亲眼看着,魏檀的灵位,是如何一点点被朝廷烧成灰的。”

清远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处于上京内城东西两市交汇的腹心。坊间十字街口处,矗立着忠孝节烈四座巍峨峭拔的牌楼,皆为天子所赐。

可比起清远坊的繁华与富足,更令其威名素著、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谈资的,是位于四牌楼十字街口西南角,一片禁卫森严的空阔广场——

这是朝廷当众处决要犯的刑场。十年前,魏檀就死在这儿。

车毂卡的一响,双辕辎车在西四牌楼的法场停下。

飒飒秋风,卷起地上的黄沙,太阳热辣辣地晒在头顶,耳旁怒呺的风声,依旧带着亡魂阴惨惨的鬼气。西四牌楼附近修了不少城隍庙、观音庙、地藏菩萨庙,以期镇压邪祟、超度亡灵,可当那捧日禁军从辎车跃下,仍旧双膝一软,背心直沁了冷汗。

“速度点!把东西都卸下来!”

捧日上护军一声断喝,底下几个捧日军士忙不迭解开箱上箍着的铜扣,七手八脚要将樟木巨箱卸在地上。

这箱子极沉,四名孔武有力的捧日卫用力一推,樟木箱竟像是锲在了牛车之上,分纹不动。

“当初在崇明司,不是你们几个将东西搬上车的吗?怎么临到西四牌楼,就抬不动了!窝窝囊囊,尽给捧日卫丢脸!”

几人有苦难言,手心手背全是冷汗,根本无从着力。上护军不耐烦地一挥鞭,指使两个驾车的捧日军士同去帮忙,岂料几人合力一推,站在最外头的那个咽了口唾沫,两手蓦地一软,惨白了脸色,吓得一屁股栽在地上。

樟木大箱陡然失衡,如玉山颓然倾倒,重重砸在地上。随着一声雷霆震怒般的巨响,箱口轰然撞裂,几百方乌漆灵牌,如倒泻的铁镞,哗啦啦摔落一地。

“做什么吃的!一个死人的牌位而已,怕成这个样子!”

上护军勃然大怒,一鞭当头抽下。那犯了大错的捧日军士像是吓呆了,竟是坐在原地,不闪不避,发直的两眼,惊恐地瞪向牌位上的金字。

龙骧镇国公身死十年,余威犹在。炽烈的阳光,耀得乌漆木牌微微一闪,捧日卫两腿不住打颤,淅淅沥沥间,竟是被那刀削斧凿般的名讳,吓出一裤.裆的黄汤来。

他哆哆嗦嗦,惊悸得魂飞魄散,两腿瘫软,仓皇朝法场外爬去,嘴唇嗫嚅着,哭也似的乱喊:

“我不搬了!我不搬了!让我走,让我走!那……那可是魏檀啊……!”

一个屈服忍让的皇帝,一群专权擅势的阁臣。官家对待魏氏余孽的态度,无疑让朝中上下,都吃了颗定心丸,连带着看崇明司的眼神,都和缓了三分。

明黄绸卷接入手中,凉浸浸的,像一握冰。

一名青袍小吏眼神闪烁,哆嗦着腿弯,不知是该跟着跪,还是不跪。贺隐楼眯了眯眼,认出这人姓蔡,名三,原在大理寺当值。

蔡三偷偷揩去鼻尖冷汗,正要趁乱跨出大殿,冷不防被人一拦:“蔡大人,借一步说话。”

岂料龙骧镇国公魏檀,在其车裂伏诛、身死十年之后,竟是用这样的方式,无声而宽厚地,用一把仅剩下的伶仃碎骨,守护着这片他曾护持了一辈子的东州大地,与涂涂苍生。

“温崇明,如何不接旨?”

温恪漆黑的眼底,已然浮起一层愠色,良久,垂落目光,慢慢将水晶环扣挑开。一枚朱红的翎羽,倏然从明黄锦缎里滑落。

“旨意既达,下官也就告辞了。”殿中侍御史望着那枚朱羽令,暧昧一笑,“同朝为官,往后有什么难处,还望多多仰赖温崇明哪。”

“凤阁这是……”

一只巨大的樟木箱,静静躺在崇明司的大殿里。

温恪抛下象牙卷轴,竟是不顾周围惊愕的目光,敛容振袖,对着龙骧镇国公的灵位,拜了三拜。

在这个节骨眼上,此举堪称惊世骇俗。可温恪冷定的目光,与周身沉凝如冰的气度,看得崇明司署吏俱是心中一凛。他们像是被一种无形的肃穆之气所感染,竟是撩起衣摆,接二连三,朝着灵位一拜。

崇明司大殿仅剩的署吏,已然屈指可数。

温恪将羽令展平,圣旨里夹着的,竟是中书省撤下的“凤羽令”。

这些牌位多以松柏、杉木制成,木质致密、不易朽坏,是以沉重非常。樟木大箱箍在捧日卫的双辕辎车上,从六部桥北的崇明司,一路拉至清远坊,途经十七个路口,引车的犍牛已累得气喘吁吁,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如泪沟般堑在唐砖铺就的御道上。

监押的捧日上护军哪里管得着这些,他唯一计较的,是午时三刻这些灵牌能不能准时销毁,以及顶头上司苏禅将军的脸色,好不好看。

贺隐楼看得一头雾水,隐隐猜到了什么,周围的几个崇明司小吏,却都面面相觑。以温恪的颖悟,又如何看不出来其中关窍,一瞬将凤羽令攥得死紧。

《心经》有云,照见五蕴皆空,舍利子,度一切苦厄——摩诃萨埵舍身饲虎、割肉贸鸽,这样荒诞不经的佛本生传说,温恪从来嗤之以鼻。

言罢,揖了一揖,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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