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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臣下

第118章 万水千山

他只能死死的盯着眼前那人。

赵溧阳哑着声音,再度俯首,一字一句,声音轻轻却包含千军之力。

“求四哥……成全!”

赵溧阳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可是四哥……我无力承担那么多……我的心很小,早就装不下你和你的皇位了。”

“我的心里,现在只有罗千青……”

“所以四哥……我最后求你,能不能看在我们多年情谊的份上,放我一马。”

原来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他赵贞如…最终还是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要强求吗?

他已经强求千遍万遍,可一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从此以后,千山万水,黄泉碧落,便只有一个人走了吗?

他笑着,撑着长几,艰难的站了起来。

他大笑不止,身形摇摇晃晃,仿佛站不稳一般。他的衣袍宽大,衣袂飞舞,脚步踉跄之间,背影孤绝清瘦,仿佛真的要羽化登仙。

他踉踉跄跄的走着,一步一步的走着,从这里到门口不过几步距离,可他却仿佛走不到尽头一般。

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看见赵溧阳的样子。

她不过六岁,面黄肌瘦,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上所有骨头都凸出来,一根根的,看着瘦骨嶙峋让人心疼。她的头发稀少,黄黄的,头上长满了虱子。

她和一群难民一拥而上,抢他手里的馒头,那些比她年纪大便会动手推搡打她,她被打得满脸是血,就连头皮里都全是血,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馒头。

就这样,他看见了她手背上的那枚与六公主一模一样的胎记。

她很是害怕的抬起头看他。

视线交汇那瞬间,他看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只是没想到,那一眼竟然便是一生。

这一生为何这么短,走到这里,便不再往前?

原来尽头就在这里啊。

赵溧阳听见那道声音从门外传来,只有短短四个字,“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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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皇宫里出了一件大事。

这事情虽还未在汴京城里的普通百姓之中流传,可贵妇圈、朝政、皇宫之中却早已如洪水般传了去。

说是伯爵府的小公子喝醉了酒要轻薄溧阳长公主,千钧一发之际,被罗相公子罗千青所救。

那溧阳长公主被找到的时候,与罗千青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

有人说那是溧阳长公主的阴谋。

传言风家皇后还在位的时候,便有意罗家公子,只不过后来因为风家的那些事不了了之。

溧阳长公主对罗公子是情根深种,为嫁入罗家,溧阳长公主便不得不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引罗公子上了钩。

还好陛下发了旨,不仅仗责伯爵府的小公子一百棍,还定下了公主出嫁的吉日。

伯爵府小公子是个不成器的玩意儿,文不能问,武不能武,一百棍下去便被当场活活打死。伯爵府的人甚至不敢来收尸,还是霍有芳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将血淋淋的尸体扔去了伯爵府大门口。

听说近日伯爵府大门紧闭,谢绝了各类宴请,府中众人闭门不出。

还有人说整个罗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采购的人进进出出,可谓是热闹非凡。

无论外界怎么说,长乐宫里的人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仿佛丝毫没有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长乐宫的长公主要出嫁啦。

整个皇宫里的宫人们忙前忙后,长乐宫里外都被重新打扫了一番。

无数盆名贵的兰花被送入了长乐宫之中,红毯铺上,红绸挂上,元宵节的喜气未退,又添一桩喜事。长乐宫里外都是一片醒目的红,窗牖上到处都贴着囍字,一片喜气之感。

长乐宫的宫人们早早就换上了红色衣衫,这来来往往皆是一片红,看着便叫人欢喜。

只是天公不作美,这几日总是阴沉沉的,隐隐看着像是有大雪落下。

因为风家逼宫造反一事,风家死的死,散的散,已经没什么人了。就连跟风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也不敢凑上前来,是以赵溧阳的婚礼并没什么长辈参与。

一切从简,婚期将近,六礼环节是能减则减,显得有些匆匆忙忙。

十天后,她便要出嫁。

所有的一切,都要在十天内准备妥当。

风家稍微能撑得住场面的一个都不在,剩下的远亲也身份卑微不敢负责这么大的事情。本来顾湘静是可以帮着这一切的,但偏偏顾湘静生产没有多久,还在王府里坐着月子,不敢随意外出。

梁贵人那边吃了一个暗亏,自然不会想着出力。

赵溧阳出嫁这件事的所有环节,竟只有一个锦儿把关。

这思来想去,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长辈都没有。

锦儿年纪小,又没什么经验,这几日颇为焦头烂额,连带着声音都说得沙哑了,整个流程好像却似乎并没什么大的进展。

还是二姐实在看不下去,赵溧阳到底是皇家的长公主,虽说出了这档子事,但也总不能显得太过于寒碜,于是便叫了娴太妃过来帮忙。

娴太妃此人无功无过,性格也比较温吞,早些年存了些争宠的心思,偏偏没什么心思城府,又不会说些花言巧语逗父皇开心,每次都惹得父皇不快。

渐渐的,便也没什么宠爱傍身了。

好在生下了二姐之后,她也就没什么争宠的心思,因此母后在位的时候,倒也没怎么难为过她。

这娴太妃也就是个墙头草,说什么都爱凑上一嘴,人也糊涂,但到底算是赵溧阳正儿八经的长辈,这样的嫁娶大事,交给她也算勉强能堵住悠悠之口。

这两日二姐倒是常常过来帮忙,见她虽是要出嫁,长乐宫里也布置得喜气洋洋。但是罗家的聘礼一车一车往宫里送,堆满了整个院子,偏巧赵溧阳却没拿得出手的嫁妆。

二姐皱眉,拉着她进屋,看着她就几盒首饰,几件衣衫,显得分外冷清,不由纳闷道:“风太妃去世的时候,没给你准备嫁妆吗?”

赵溧阳眼皮也不抬,“风家的财产都充了公,就连母后住的寝宫都被搜了一片,估计就算有,现在也在国库里躺着了。”

二姐眉头蹙得更深,看着有些空旷的寝宫,“可总不至于…这么寒碜的出嫁吧?四弟他……”

二姐叹息一声,没有说完。

赵溧阳和罗家公子那件事,虽说起因是伯爵府小公子,可到底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这又传了出去,外面的人不知说得有多难听。

据说陛下闻言倒是没发什么脾气,可脸色看着不好,想必是觉得赵溧阳败坏天家名声。这陛下本就肚子里憋着一股火,嫁妆之事,怕是指望不上了。

偏偏娴太妃出去打了一转回来,看见这满屋空旷,尖着嗓音道:“哎,我说六公主,你准备的嫁妆呢?”

二姐连忙拉了人,正要说话,却听见赵溧阳笑吟吟的指着桌上几盒首饰道:“太妃,我嫁妆在那儿呢。”

娴太妃一看,乐了,她先前还身子丰腴,可自从父皇去世后,这娴太妃估计是觉得没什么指望了,便什么都不顾忌,不出几个月,便有些身宽体胖。这一笑起来,脸上的肉微微颤动,看起来已经隐约有弥勒佛的感觉。

“你这嫁妆哪里拿得出手?这汴京里随便一个大户人家嫁女,也不至于这么寒碜。虽说罗家簪缨世家,不会与你计较这么多,可这旁人看了,定该笑话你了。”娴太妃也是心直口快,当下一股脑说了个噼里啪啦,“再说了,你这点嫁妆过去,婚后必定要被婆家轻视——”

“好了,别说了。”二姐连忙拉住娴太妃,她有些无奈道,“听说今日制衣局的人要来,母妃您眼界好,帮着去挑挑款式。”

娴太妃才不乐意在这里呆呢,虽说名义上请她来把关,可实际上活儿都让长乐宫那个小宫女锦儿干了。

那小宫女可不得了,嘴上客客气气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可实际上自己是半点意见都没出着,半点好处也没捞着。

“行,刚巧我也要去挑几件新衣裳,我就去帮着看看你的嫁衣缝制得如何了。”

娴太妃便在丫头的搀扶下,离开了长乐宫。

等娴太妃一走,二姐便对赵溧阳道:“六妹,我母妃说话心直口快,但没什么恶意,你别往心里去。”

赵溧阳笑道:“太妃和二姐能来帮忙,我已经很感激了。否则我就要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出嫁了。”

话虽这样说着,可赵轻水见赵溧阳脸上丝毫没有受挫的表情,反而始终笑吟吟的,满是期待。

她一时拿不准赵溧阳是真不在意这些俗物,还是在强颜欢笑。

赵轻水莞尔,觉得赵溧阳真是有些意思,以前接触少,每次接触姐妹之间免不了争吵几句,倒也不曾深交。

如今看来,赵溧阳倒是不争不抢的,完全不同于曾经的那位风家皇后,反而有些憨厚傻气。

赵轻水凑前来,笑眯眯问道:“真就那么喜欢罗家公子?你看你,一整天都止不住乐。”

赵溧阳点头,目光讳莫如深,唇角一勾,“当然了,那可是罗家公子,汴京城里哪个姑娘不喜欢?”

赵轻水顿了一下,想起每次宫宴上罗家公子的惊鸿一面,一袭白衣,样貌俊朗,一举一动皆是优雅,仿佛从画卷里走出的谪仙人物。

“那倒是。”二姐赞同的说了一句,“只不过你的运气最好。你嫁给了他,离开了这皇宫,以后等着你的便只有好日子了。”

赵溧阳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那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柳叶眉,面容清瘦,唇色乌红,看上去不算特别好看,勉强算是清秀。

她重复着二姐的话,神色有些恍惚,“对,以后只有好日子了。”

“公主!公主!”此刻外面人影一闪而过,锦儿急乎乎的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礼单,她面上止不住的欣喜,颇有些欢呼雀跃道,“公主,您的嫁妆来了!”

锦儿稳重,赵溧阳很少见她这般,当下皱眉,“什么嫁妆?”

“是大王妃娘娘…她身边的崔嬷嬷……”锦儿跑急了,踹着粗气,“崔嬷嬷正带着嫁妆和礼单,在外面候着呢,说让您出去点点。”

赵溧阳双手交叠,置于额前,随后贴地俯首。

她从未对他行这样的大礼。

在他察觉到自己动情的时候,便应该杀了她。

赵贞如薄唇轻抿,唇线分明,是乌红色的。他的眼睛里,有一片雾蒙蒙的泪水,他的心钻心的疼,那样的疼痛在瞬间便随着血流散遍全身,他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愤怒于她的背叛。

赵溧阳继续自顾自的说着,对赵贞如眼中的痛苦视而不见,她声音那么平静,平静得叫人害怕:“去年乞巧节,其实是我约他出来的。我就是喜欢他,他什么我都喜欢,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可你根本不愿意听,更不愿意相信。你总觉得…我是喜欢你的……你把我当人生中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个亲人,你相信我,你依赖我,你总以为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对你不离不弃。你总想在我这里找到你的救赎……”

如此的郑重其事。

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请四哥……成全小六吧。”

他一片血肉模糊。

他愤怒于他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

他愤怒于她说过的那些话全是谎言。

他恨不得杀了她,不,他早就应该杀了她。

无尽的痛苦扑面而来,犹如海浪一般,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海浪变成了刀,变成了剑,一刀一剑在他身上割着血肉。

赵贞如轻轻的笑了,他笑声干哑,仿佛走到绝路的猛兽。他捂着心口,笑得撕心裂肺,笑得鼻涕横流,笑得额前一片青筋。

这世上最后一个人……也不要他了。

他在苦海之中浮浮沉沉,仿佛永远也没有救赎。

渐渐的,空虚被无尽的愤怒所取代。

赵贞如看着她那木然的神情,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传来,心底仿佛空了一大块,他的眼神开始迷离,脑子开始变得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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