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臣下

她知道，长乐宫才会是今晚的主战场。

锦儿感觉她公主的手突然变冷了，当下吩咐道:“去，再填两个火炉来，公主刚刚受了寒，小新，你去熬点姜汤，公主怕辣，多放点红糖。阿玉，你去将干净衣衫拿来。”

锦儿话音未落，就听见公主殿下的声音，“不用了。”

梁贵人心中翻涌，又瞧一眼如谪仙般存在的罗千青，她幼时便听人说，罗家的儿子才情出众，还曾悄悄爬了马球会的墙头去看罗千青。

虽说是少女情怀，已经时过境迁，可梁贵人心中仇恨和嫉妒翻涌，好半天才咽下这口气，语气颇有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公主费尽心思的嫁入罗家，又怎么会不如愿。”

“跟聪明人讲话就是有意思，如此，便多谢贵人成全了。”

“是。”

宫人们退了下去。

锦儿临走之前，又将屋子里的几柄蜡烛全都点上。

屋子里瞬间亮若白昼，不再冷清清的。

赵溧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又洗了把脸。

她其实不需要人服侍，她从小服侍惯了人，做这些事情轻车熟路。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慢，因为她的心在狂跳着，扑通扑通，好似要跳出喉咙来。她不紧不慢的换好了衣衫，见外面还没有传来动静，便坐下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仰头，饮尽。

仿佛随着茶香溢满喉哝那瞬间，所有的痛苦和忧思都被瞬间驱散。

她看着外面的夜空，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步。

她原本以为自己应该是释然的，可是此刻心中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因为她知道，很快，赵贞如便要找上门来。

狂风暴雨，此刻才刚刚开始。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院子里的丫头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请着安。下一刻钟，门被人一脚踹开，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案几上的灯火晃动，险险熄灭。

屋子中央摆了一个小茶几，赵溧阳正坐在那里，无视他阴寒的脸，只是站起身来，冲他微微俯身，平静道:“四哥，你来了。”

一阵细风刮过，快得让人看不清。

赵贞如那阴沉发青的脸瞬间便到了跟前。

——啪。

赵溧阳来不及退后，脸上便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那巴掌用尽了赵贞如所有力气，打得赵溧阳眼冒金星，衣带翻飞，整个人竟然摔了出去，案几上的瓷碗杯盏碎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还未反应，脖子便被人狠狠掐住，赵溧阳的脸瞬间发紫！

她的脖子快要断了，鲜血不断从口里涌了出来，落在那人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门大大的开着，寒风肆虐的灌了进来，长乐宫的宫人们全都震惊的看着眼前这幕画面。

他们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陛下是要杀了公主殿下吗？

“陛下饶命！！！”锦儿的声音仿佛透过遥远的外空传来，赵溧阳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眼皮来，才看见锦儿等丫头们跪在院子里，锦儿满脸是惊俱的泪水，此刻正朝着赵贞如磕头。

——邦邦邦！

沉闷的声响不停，一声一声，几乎是砸在地面上，锦儿的额头一片血窟窿。

“陛下饶命！！！”她的声音凄惨无比，隔着十几米距离遥遥传来，听者无不动容。

真是蠢货，不是都说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现吗。

很快有太监将他们拉了下去。

霍有芳闲庭信步上前，随后面无表情的将房门拉上，屋内的一切都看不到了。

他命人将长乐宫所有人都驱散，那叫锦儿的丫头倒是个忠心的，是磕头将自己磕晕了后被人抬下去的。

霍有芳又命御林军打起精神守在院外，自己独自站在院子里候着。

屋子里渐渐没了动静，霍有芳表面镇静，可心底还是有些发慌。

陛下……终究是舍不得的……

赵溧阳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她像是溺水之人，沉沉的坠入了深海之中，所有的空气都已经被挤光。她已经明显感觉肺部又疼又涨，她的眼前开始出现了幻觉。

她……终于要死了。

这样也不算是好结局，也不算是坏结局。

她怕疼，对自己下不去手。

要是赵贞如能给她一个痛快就好了。

这辈子，怎么活得这么憋屈。

赵溧阳身子一软，眼前一黑，赵贞如突然松开了手，赵溧阳站立不稳，整个人便直挺挺的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像是死狗一样躺在地板上。

赵贞如半跪在她身后，双手撑着地面，好似比她还要难受。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浑身被冷汗打湿，仿佛刚刚经历一场生死浩劫一般，整个心口都是空落落的。

“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的眼睛有些酸涩，也许是来的路上吹了太多的风，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为什么——”

赵溧阳不答话，他的声音近乎嘶吼，带着一种心惊的绝望。

赵溧阳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她摸了摸红肿一片的脖子，很是艰难的撑坐起来。她一边急剧的喘息着，一边努力坐稳，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

她的喉哝阵痛得厉害，声音干哑得厉害，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发出一个音节，她说得很慢，却带着一些毫不在意的感觉，“我说过……要么…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赵贞如面色通红，大吼道:“你以为你这样做，我便会同意让你嫁给罗千青？！”

赵溧阳不语，只是撑着残破的身躯，缓缓移动，坐到了墙角。

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赵贞如气喘吁吁，眼底满是伤痛与震惊，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刚才有片瓷器碎片弹起，略过他的手背，上面划开了一条血痕。

可他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

他静静的看着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她。

原来她，是这么个薄情的玩意儿。

“赵溧阳，我以为你同意了……你戴上了我送你的发簪，一口一个四哥的叫着，每天夜里都在长乐宫里等着我……”赵贞如自嘲的笑了，一行清泪从他眼中滑落，“我还以为你心里是喜欢的，我还以为你是一直站在我这边的，我竟不知，原来你才是这天下最薄情的一个。”

赵溧阳靠着墙角喘息，她的唇边鲜血直流，脸高高的肿起，脖子处一片青紫，看起来分外骇人。

她一字一句的说着，清楚的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我要…嫁给…罗千青…今夜一过…你无力回天……”

“那我就杀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

“你杀…杀不尽……”

赵贞如抬眸，眼底一片凛凛杀意，“那我便杀了你！”

赵贞如莞尔，笑得虚弱，“也好。”

赵贞如眼底杀意瞬间褪去，只一刹那，他眼底的光熄灭了，反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他的身子在颤抖着，似不肯相信眼前这一切，他似想到了什么，仿佛陷入了一种癫狂之中，“小六我不信，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你只是生四哥气了，跟四哥胡闹——”

赵溧阳偏头，靠在壁上，冷声道:“我的婚嫁事宜……一切从简……六礼可有可无……至于嫁妆……想必罗家不会在乎的……”

赵贞如上前抓着她的肩膀，抓得她一阵生疼，仿佛他的每根手指都生生嵌入了她的肩头。赵贞如双目圆睁，一片通红，脸上一片痛苦之色，“赵溧阳，…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抛下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赵贞如的声音发着颤，他像是疯了一般在自言自语，“你要是气我抓了小桐，我现在就让人放了她让你们姐妹二人团聚；你要是不喜欢我杀人，我以后不杀便是；你要是不喜欢呆在皇宫，我让人在宫外修一处别院——”

赵溧阳看着他，一动不动的，那样冷静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的心剜出个洞来。她轻轻启唇，声音冷得仿佛外面下起了大雪，“赵贞如……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只是不…喜欢你…”

那一句话，仿佛一把利剑劈开天地，直挺挺的砍向他。

他无力可躲，无处可躲。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剑将自己的一颗心斩尽了杀绝了，他有些呆呆的重复着，“不喜欢我？不喜欢……我？”

他低低的声音，呼吸一深一浅，“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可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呢？”

他突然伸手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仿佛要将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他的眼泪滚烫，滴在她的后背处，仿佛将她的背部灼烧出一个个洞来。

“小六……你为什么不喜欢我……除了你……还有谁会喜欢我……你怎么能不喜欢我……”赵贞如此刻像是一个孩子一般无助，“你明明知道……四哥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你明明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会站在我这一边……无论我是人还是鬼…无论我做过多少坏事……无论我杀了多少人……无论我身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你说过…你会永远永远在我身边……”赵贞如眼泪簌簌，抱着她几近绝望，“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赵溧阳表情木然，她眼底空落落的一片，只是重复着那句话，“四哥，放我走吧……好不好……”

“小六，你到底要四哥怎么做，才肯留下来？要四哥求你吗，还是要四哥赔那些人的命给你——”

赵溧阳摇了摇头，眼底一片死灰，她一字一句的重复，“四哥，我喜欢罗千青，我要嫁给他。”

“休想！”赵贞如摇晃着她的双肩，双目眦裂，一声又一声干哑嘶吼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赵溧阳看着他，随后凄然一笑，“我喜欢罗千青…从见他第一面就喜欢……”

“你说谎！”

“不，我真心全心的喜欢他。他从来不会利用我，他凡事都为我着想，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就是没有道理的…就是喜欢他。”

赵贞如大怒，“闭嘴！”

赵溧阳当然知道她听明白了，当下放了手。

锦儿此刻才听见动静找了过来，一看见这场景，当下脸色一白，靠近赵溧阳，一张发颤的嘴正欲问，赵溧阳便低声道:“别问了，回去再说。”

赵溧阳叹口气，心里愈发紧张了，甚至比先前更紧张。

她的手心里起了一层黏糊糊的冷汗。

每每听到外面哪个宫里又打死了下人，他们便会感念自己在这样一位公主手下讨活。

这一番顺水推舟，虽说她名节有损，可如果能趁此机会顺势嫁入罗家，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锦儿连忙点点头，脑子里却在不停盘算，她来的路上就听见有人在说六公主和罗公子的事情，可骤然一看大家的脸色，一时心里也没了底。

事已至此，热闹散去，也该收场了。

视线交汇，两人心照不宣，沉默不言，各自错开。

如今公主出了这样的事情，虽说是那伯爵王府小公子的错，可公主和罗公子到底是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还不知流言要传成什么样。

锦儿三番两次想要询问，可看着公主殿下脸色并不是很好，想着她今晚受了惊吓，暂且先不问为好。

回了长乐宫，宫人们点亮了灯火，整个宫殿在月色之中平添一抹温柔之色。月色盈盈，落在院子里，反射出雪水的盈光。

锦儿命人拿了手炉，又给她披上了大氅，长乐宫的里都走了过来，提着宫灯开路。

赵溧阳在经过罗千青的时候，冲他遥遥一笑。

锦儿有些犹疑的看着她。

赵溧阳面露疲惫，“本宫想一个人在屋子里静一静。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本宫的吩咐，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赵溧阳一路沉默寡言的走回了宫，长乐宫的宫人们都垂着脸，愈发小心翼翼的陪着。

虽说长乐宫的溧阳长公主不算受宠，长乐宫也不是宫人们心中最想去的地方，但是来了之后才发现这位公主确实是个敦厚之人。

这流言，很快将以滚雪球之势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