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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糨煳

第53章 以醉销千愁

西厢小院嬷嬷也是日日打扫的,从前当然用不着,可是……自打九疑从长安将那几只硕大的箱子托运回来,老人家的工作量又增大了许多。

虽说是被毁过一回,可,收拾干净,那西厢小院还是十分耐看的。庭中假山尚存精巧,而丛生的杂草错落别致,另有一番风致。九疑并不常来此处,一是她也没回来多久,二是……那里面有一样东西她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

萼绿华无首,美人无头,看上去可怖可怕。然,九疑并非是因此而不敢注视,她只觉得那一株通体翠绿的珊瑚树……枝枝干干如同旁人伸直了想要戳过来的食指,朝向的尽是她一个人。千夫所指的滋味和死比起来并不算什么,可,着实是不好受的。

不要误会,这绝不是尹荣的功劳。区区小将拿到帅印还没焐热便葬身营中,先皇幼子凭空出现,转眼便掌控全局。

谁能料想那长安城中早已埋入黄土的萧公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叛军之首?

别说旁人想不到,就连柳陵郁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原先不过是想利用卜凌飞拿下周御胤的江山,敲碎某人的帝王梦,然后折磨折磨自己最最“敬爱”的兄长,在那人最最绝望的时候告诉他——你连死都没有机会,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错的,她是九疑啊!她怎么会去死?她最是贪恋这繁华锦绣的人间,最是眷念这花花世界的温暖,她,舍不得死。可……她要拿什么样的勇气去活着?一族人命,为的……不过是她几乎痴心迷恋的柳公子……她怎么有脸活着?

伸出手,抚上冰凉剔透的珊瑚树,那样寒冷的温度自指尖传来,像极了那个总是淡淡含笑的人。临别一眼……已是诀别……九疑几乎要掉下泪来,她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哭泣的。

“为何会是你……为何就是你……”压抑得越深沉……释放得就越汹涌,九疑的指节已是雪白,而她却不能就那样痛快地捏碎手中的东西,就好像……明明已经很在意那个远在长安城外的人却不能干脆地赶去见他。

嬷嬷以为她不知道,可是……有些事情……即使她不想知道,她也会知道的。不过是一不小心跨出大门,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是亢奋且又焦虑的,九疑甚至都没有打听便听到街头巷尾时时刻刻不停歇的议论——“先皇幼子死而复生……”

“萧公子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叛军攻下长安,指日可待……”

诸如此类的言语不管九疑的意愿蜂拥而至,九疑仓皇而逃。当她气喘吁吁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门后,她便不可遏制地疯笑起来——她回了锦官城,她回了杜兰香苑,她以为远离洛阳、长安便可以逃开那个人,逃开跟那个人有关的一切,然而……她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一阵尖锐地刺痛将九疑自愣神中拉回,抬起自己垂在身侧的手,九疑看着上面鲜红的血痕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扭头离开了那尊温孤家的传世之宝。

乱世硝烟四起,可烟花之地依旧繁华如初,甚至更甚以往。九疑路过流莺街的时候也被那热闹喧嚣的场景吓了一大跳,用欢场的愉悦来麻痹自己的感知吗?原来这世间多的是和自己一般无二的人。

九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尽管只有一个人,可千千万万的人和她一样,强迫着自己不去接受残酷的现实。

今日是十五,九疑抬头看了看被乌云遮住的明月扯了扯嘴角,她似乎是想要笑,却没有成功。好像遇到那人之后的每一次杀人,她遇到的皆是明月朗朗的夜晚。九疑耷拉下自己的脑袋,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难道……离了你,连月亮都觉得是我的错?”

她的眼角朝右后方瞥了瞥,那一群人已经跟了自己十多天了,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柳公子要抓自己回去好好惩治一番?九疑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暗自想:要不要如了你的愿?借你之手灭我性命,总好过让我在自裁和苟活之间犹豫不决。

如是想着,九疑迈进了瑞云楼:“给我来十坛百年女儿红!”

小二诧异地看了眼前这小哥一眼,只觉得这小哥衣着普通、举止一般,便以为他在开玩笑,也没答理。九疑觉得小二的那一眼着实不屑,分明是在鄙视自己,于是她一拍桌子,喝道:“我说我要十坛百年女儿红,你没听见吗?”

小二听见九疑的声音就觉得这人修养不好,便敷衍地笑笑,好心劝道:

“这位哥儿,女儿红的价钱可不是您出得起的,我劝您还是来坛烧刀子吧!”

“烧刀子?”九疑眼光一凛,出手掷出了竹筒中的筷子。

小二根本没瞧见眼前的小哥怎么动的手,只觉得自己脑袋上一松,髻子松了,顺带着还落下来几根断发。他当下就傻了,回过神来便是尖叫着跑向后堂。

片刻之后,九疑面前站了位蓄山羊胡的中年,大约是瑞云楼的老板。但见老板脸色凝重目光冷冽,道:“这位公子,在下不管小二对您说了什么,单就出手伤人这一样,您还真得给在下一个说法,瑞云楼的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他也觉得这小哥一般得很,加之小二方才在后堂的一番说辞,底气就更足了,说话的态度自然是很不好。

九疑心情本就不好,要不然也不会直接对小二出手。现在遇上老板她倒是不动作了,只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讥笑,冷哼了一声,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来:“您要说法是不是?那银子说话最真,您要不要点点?”

那沓银票张张皆是千两面值,一张就已是极多,更何况是一沓?瑞云楼的老板自问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在银子面前还是不得不弯腰,只得赔着笑脸,道:“真是对不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

九疑没闲空听他多啰唆,挥手道:“那还不赶紧上酒?别的都好说,扰了爷的酒性……可不是松个髻子那么简单了!”

老板点头哈腰地退下,顺带恶狠狠地瞪了小二一眼。

之后便是九疑独饮。她寻常是不喝酒的,杀手那是舔刀口的营生,她不得不清醒。而现在……她不愿清醒了——醒着,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你知道所有的真相,你明白所有的对错,同样,你也懂得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因为清醒,所以痛苦。

如此,那便醉一场吧!虽然有人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然,不也有“一醉解千愁”这一说吗?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多好!

小二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位有钱的小哥一坛接一坛地灌酒,不由得心疼:那可是百年陈酿啊!不带这么糟蹋的!九疑却皱眉:“百年陈酿……怎么就是喝不醉呢?”

酒总有喝完的时候,人也终有醉时。当九疑跌跌撞撞地出了瑞云楼的大门拐进小巷的时候,她扶着墙壁打了个酒嗝儿,暗自道:“我都醉成这样了,你们这几个跟在后头的怎么还不抓紧动手啊?要知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她可不是君子,总喜欢成人之美,她是小人,只不过今日兴致尚可而已……

至于谁来治理这江山……柳陵郁不在乎,他也不稀罕。当初他受苦受难之时没见着半个援手,如今天下人是生是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要的不过是一个痛快,那皇位……谁爱要不要!

而现在,柳公子改主意了——他最恨的……早已不是德云殿内醉卧美人膝的无道帝王,而是……那个在他最是情浓之际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的九姑娘。

嬷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说道了半天,眼看着九疑那般乖巧顺从也就消了气,长叹了一声便卷了被单薄被就出去了。

一见嬷嬷离开,九疑立刻隐去了方才的乖顺,取出食盒就是风卷残云一般将吃食吞进肚中,然后就是该干吗干吗。她把玩了一会儿玉器,终究还是觉得无聊,出了房门便去西厢小院了——那里头藏着的是她这么些年来四处搜寻所得的宝物,不在此时赏玩更待何时?

九疑一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想想还是拿被子盖住了床上的石材、刀具。

洛阳叛军一路纵横,十日后,直逼皇都长安。

九姑娘行踪飘忽,乃是隐匿藏身的高手。柳陵郁昏迷一夜,翌日醒来再想寻找九姑娘的踪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这般,斜倚床头的柳公子低垂眼帘,须臾之后浅浅地笑了:“不急,不急,待我取来这江山,我让这天下陪你玩儿一出猫捉老鼠……”他就不信了,倾举国之力挖地三尺,难道还找不出区区一个九疑?

原本这杜兰香苑早该是一片荒芜了,毕竟是十多年前被烈火席卷而过的旧宅,若是书香依旧那才奇怪。可晋先生心疼弟子,早在多年前便为这温孤遗宅寻着了一位极其可靠的嬷嬷来打理,这下九疑就更有做猪的条件了。

嬷嬷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户人家的规矩,敲个门只不过是打声招呼告诉里面的人:我要进来了。她推开门把食盒子放在桌子上,刚想出去便瞧见了地上散落的一些小石粒。看向九疑,嬷嬷皱着眉头问道:“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呢?怎么把床边上弄得这么脏?”

九疑挠头,还没来得及打哈哈掩饰,嬷嬷便走到床边细细观察起来,二话不说就掀开了床上那层盖得乱七八糟的薄被。嬷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手叉腰间做茶壶状,数落道:“小姐啊!您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知分寸啊!回来了连家用都没有就知道吃喝拉撒睡也就罢了,现在还总是给嬷嬷我添麻烦!您知不知道打扫是很累人的活儿啊!嬷嬷我年纪大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老人家行不行?这十来天我每天都得帮您洗床被单……”

九疑被嬷嬷教训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垂着头呆看自己的手指,无限委屈的模样。

兰敞看着坐在床上的柳公子,一时间无语相对: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他万万不敢相信那传说中荒诞的一夜白发会发生在凉薄无情、狠毒阴损的柳公子身上!——容色倾城的男子用那般淡淡的眼神看着垂落在自己肩头的白发,强牵起来的嘴角弧度依然柔美,只……含义怨毒深邃。

九疑不关心天下苍生,也不敢去挂心那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叛乱之事,故而她对天下大乱一无所知,她只是躲在杜兰香苑的东角小楼里,一如既往地混吃等死。

九疑恍恍惚惚地仿佛瞧见那珊瑚树生根发芽,不消片刻竟生出一颗头颅来,初初看去,竟是柳陵郁的脸,极尽秀美精致,美绝人寰。九疑心神大恸,立时别开眼去,但再回首,那萼绿华依旧无首,方才一切,尽是幻象。

捂住心口,九疑觉得自己好似被旁人刺了一刀。不不不,她又摇了摇头,如今的九疑连知觉羞耻都不知道了……还提什么疼痛?“生不如死……难道就是这种感觉吗?”九疑喃喃自问,继而嘲讽地笑了笑——生不如死不如去死……你舍得死吗?

此刻的九疑趴在雕花大床上玩儿篆刻,她两个手肘支着身体全部的重量,不久就累了。翻了个身,九疑把手中那刻到一半的印章举过头顶,恨不得在上面盯出个洞来——太难看了!想她九疑刀法出众,怎么就是搞不定一块小小的印章呢?

笃笃笃,敲门声有节奏地想起,嬷嬷在外头小声道:“小姐,嬷嬷给您送饭来了。”

他的声音那样温和而柔软,旖旎得仿佛是情人耳边甜蜜的呢喃,然而,他自己知道……有种甜蜜入了骨髓……那便是甜得发腻、发苦,教人不敢恭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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