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

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没多少热血，也不至于太悲观。比起犬夷什么时候破了太原，他们更担心自己家底到底厚不厚，真要临时征调能不能把自己摘出去。

康沥之在其中算是少有的没那么纠结的人。不过他也不是多想跑到太原去打仗，主要是他更确定就自己的家世是没资格有什么其他打算了。

就算征调这种事里没他，别家把自己人摘出去时多半也会拿他顶上。

玄离营也破天荒地在未销假之前吹起了号角，将原本正月十六才正式复课的学生们统统叫了回来。

赵扬旌在徐氏的欲言又止中离了家，少年人怀揣着建功立业的壮志，并不理解母亲满溢到心头的担忧。他路过疯狂抢购粮食物品的普通百姓，也看到三三两两蜷缩在角落里痛苦□□着的流民，心里却想着黄土飞扬、朔风凛冽的更北方。

玄离营的气氛比赵扬旌想的更沉闷些，往日嚣张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少爷们，这会居然一个个都放低了声量，好像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相当紧张。

这是两位中军司马，专管后勤和账册。后勤需要管什么？自然少不了人。

其中一位中军司马将拿在手上的长卷转交给张大保，张大保郑重接过打开，当长卷被拉开时，所有人都明白了，调令真的来了。

“大魏大将军赵晟将令：即日起，玄离营部分将士调入正式军制，以扩中军。”

“接下来点到名字的，都站出来。”

“众将士听令！”

“许畅瑞、林楷荣、贺隆宇、秦俊暄……”

每念一个名字，校场上的气氛似乎就更冷一分。两天之前，这些人都还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少爷，即使见到城中越来越多的流民也从未当回事，何曾料到今日他们就将被编入正式军队，还可能要去迎战穷凶极恶的犬夷？

但一片惶惶不安中，平日里嚣张又跋扈的靖南王世子孙朔北，这会依旧八风不动的不耐烦，倒是很能稳定军心。只见他小声呵斥着身边的几个人。

“慌什么！你们家里都什么身份自己清楚，你阿父阿娘怎么可能让一纸调令就把你们弄去边关打犬夷？”

鉴于他本人的底气十足，纨绔们差点被吓得转不动的脑子终于动了动，想想自己家里前后左右的亲戚，理智上对自己短暂的归处就有了判断，但在众人紧紧张张的大环境下，心里还是有点慌。

“可是……那调令都下来了，那么多人都被点了……”

“啧，”孙朔北简直有些无语，“你仔细听听调令里提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可真有高门大姓的直系子孙入选了？”

那人一听，仔细想想确实如此。直到现在，点到的人都是些家世单薄、没有多少底蕴的人家。他背了背自己家谱，终于闭嘴了。

赵扬旌站的离孙朔北并不算远，这群人之间的讨论他也听见了，眼神下意识地就往云子昱那边瞟。

他有些拿不准自己究竟是被“摘出去”的还是没有，按官职来说，赵晟这个大将军绝对有权力也有理由把他留在京城，可如果父亲想“秉公执法”呢？

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是更想去太原一些，还是更想留在洛阳一些——

还是更想去太原一些。

那云子昱呢？她的去留是因为什么？

站在队伍边缘的云子昱看上去和往常一样，赵扬旌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心事重重地收回了视线。

然而张大保才不管底下的少爷们都在想什么，他一丝不苟地将最后一个名字念了出来。

“……沈凝。”

之后便收起长卷，开始强调余下的安排了。

赵扬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己名字，却在最后听到了“沈凝”这两个字。他不由自主地立马看向云子昱，只见云子昱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冷静得和平日教官宣布操练项目时一样。

他直直地盯着云子昱，一时间根本听不清张大保现在到底在放什么鸟语。直到众人都散了，转身的云子昱看到了赵扬旌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赵扬旌以为她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炫耀也好，讽刺也罢。

什么都没有。

云子昱只是在转身时看了他一眼，离去的步伐没有一丝停顿，好似只是撇过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这让赵扬旌无端生出一股愤怒来，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在愤怒什么，是气父亲、气云子昱，还是气他自己。

他心里纷乱的很，脚底却像自由想法似的一路从玄离营直奔大将军府的书房，甚至没有理会一进家门就焦急地扑上来询问的徐氏，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走到了书房前。

也不怪徐氏满脸惊慌，不过是一个早晨，大将军的府邸已经多了不少人。几名看上去就英武壮硕的将领一早进了赵晟的书房，同时带来的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直接守在了大将军府的门口。

而书房的门大开，云子昱就站在门边，看着手里展开的一幅地图。

眼下格外肃穆的书房，徐氏是不敢进的，赵扬旌也直到看见一副熟悉的面孔从书房里出来，才赶紧凑上去询问。

“郑叔叔，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郑鹏祥是跟了赵晟十多年的副将，吃过赵扬旌的满月酒，他从小就认得。

看到赵扬旌，郑鹏祥这个不善言辞的武官，也露出了一个笑，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

“别怕，犬夷有叔叔们帮你们挡着，你就在家里安心等着，你阿父一定会打个大胜仗回来！”

这意思就是赵晟即将出征的事是铁板钉钉的了，赵扬旌肩上感受到郑鹏祥冰冷沉重的手甲，才终于意识到打仗是件凶险得随时可能死人的事。

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为何今日一整天徐氏都话少得不似平常，而父亲即将远赴太原会面临着什么。原本蛰伏在心底的担忧瞬间一齐涌上心头，搅红了他的眼眶。

“郑叔叔……”赵扬旌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吃了那么多年饭，郑鹏祥还是不会哄孩子，他一见赵扬旌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差点慌了神，连忙拉他到一边，慌不择路地小声劝着。

“旌儿你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阿父和叔叔们都会护着你的。你刚从玄离营回来吧？张大保今日宣布的征调名单，我看过了，是将军特意把你的名字划掉的。”

“那……”赵扬旌还有点懵，把他的名字划去了，那是不是得有一个人顶上？

“将军的师侄云子昱，就是那个沈凝，你也跟她比试过，武功确实有两下子。她去，比你合适。”

嗡一声，赵扬旌已经顾不上在意郑叔叔的话是觉得他武功比不上云子昱了。他脑子里只浮着一句话——

原来，是云子昱顶替了原本应该上战场的他。

他身边所有人都在紧张又小声地交头接耳，嗡嗡嗡的声音绕在他周围，吵得他有些心烦，然而关键的话还是不由自主的往他耳朵里钻。

“难道真的要开战了吗？”

赵扬旌心头颤动，从小便扎根在心底的敬仰让他悄悄在同学中自豪着，同时也期待着，期待自己也将闯荡下一番功名，好不负大将军的威名。

他这样的想法倒也不算格格不入。功勋子弟、名门之后遍地走的玄离营，总还有那么几个愿意跟犬夷一教高下的愣头青。不过既不成气候，也基本搞不清现状就是了。

“这次领兵的是谁？”

正月初十，沉寂了两日的洛阳城重又喧闹起来。只不过这次，不复此前纸醉金迷的热闹，而是充满了惶惑不安的混乱。

“你在想什么呢，犬夷都到了太原城下了，不开战主动投降吗！”

“可那也是外军的事，和我们中军有什么关系……”

蠢货。赵扬旌心中暗骂，犬夷真要是打到洛阳，莫说是隶属中军的玄离营要被临时征调，整个洛阳城的男丁恐怕都要动员。

“还能是谁？”

“……对，我阿父说这次领兵的依旧是赵大将军……”

是父亲……

“那和我们也没关系吧……”

……

身披全副甲胄的中军都尉张大保，一到校场看见的就算这么乱糟糟的一片。他身上的盔甲随着他的走动，发出沉重的钝响，这声音并不大，却渐渐压过了所有嘈杂的声响。最终，当他走到校场中央，站在众人面前，所有人已鸦雀无声。

因为他不只是一个人，他身旁还有两位同样一身甲胄的陌生面孔。不学无术的纨绔们记不住兵法，但大魏的各阶官职及相应装束，他们却从不会认错。

他下意识鄙夷起那种高高挂起的态度，是因为自己隐隐有着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渴望，身边人都在担心自己被征调入军，而他则想远赴太原。

但赵扬旌也不知道现在形势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赵晟昨日入宫，傍晚才归，回府之后直接和云子昱在书房商议到深夜。而自己一早便被喊来玄离营，走得时候甚至不知道他们两个从书房出来了没有。

“傻了吗！要是外军那些废物挡不住，真打到大魏腹地来当然得是中军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