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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暗香来

第一章 一场意外

一阵凄惨的嚎啕声传来,直接刺穿我的耳膜,黎落在一旁嘀咕:“你娘哭了,我们怎么办?”即使是这一刻,我依旧不相信人群里死的人就是他,带着仅存的一丝幻想掉头往家跑去。听见黎落在身后喊了我几声,也没有跟来。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信我的爹爹就这么死了,死都不信。

家里的门半开着,麻将牌在桌上杂乱无章的摆放,头顶上风扇吱吱呀呀地盘旋着,搅和沉闷的空气,我把自己关进卧室,翻起作业。明明是最简单的几道数学题,我硬是解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头绪,似乎还在想着今晚他什么时候能下班回来,会不会那个时候我又睡着了。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里,在县学校念初一。十多年了,从未去过别的地方,小学时曾天真地认为整个地球都属于县城的。自我记事起,便常听爹爹说,这里的雪下的比其他地方还要早,还要大。

他总是早出晚归,天还没亮就听到关门声,直到我晚上写完作业睡前都很难见到他一面。只有周末,我会见到他一觉睡到快中午才会起来,此时,英子早已圈了几个姐妹,在麻将桌上杀了几将。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英子是我娘,可我从不会叫她一声娘。据老一辈说,她之前是个地主家千金,后来家破人亡,一直过得躲躲藏藏,生不如死。挨了些年,经媒婆介绍,认识了我爹,当过兵的,至少能靠得住,有个地儿踏实混着日子。

门开了,安静的客厅传来急促的高跟鞋声,紧接着就推开了我的门。英子通红着眼,蓬松杂乱的头发看上去像老了十岁般,浅色的衣服在昏暗的灯光下把身材显得格外臃肿。本以为她会走来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她却很快走来,一把拧住我的耳朵,硬是把我从椅子上拽起。

耳朵像是被刀割过一样,火烧般疼痛,痛到我大喊,她才松手。

“疼!”我嚷嚷着。

“死丫头你还知道疼!”她一个巴掌甩到我脸上,甩得我向后趔趄了几步,差点摔在床上,“你爹死了,你可知道?”

我捂着脸,没有说话,左半边脸涨得发麻,耳朵也疼得没有了知觉。她掐着我的手腕,拉着我就往外跑。

“死东西,你爹死了,你跟没事人一样,要不是黎落跟我讲看到你,死东西我都找不到你在哪。”

我被她一路掐到医院太平间才松开,里面的气味让人恶心到想吐,一盏巨大的白炽灯悬在头顶,冰凉的铁板上躺着一个人,一张白布将他从头遮到脚,轻飘飘地伏在上面。穿着制服的医生面部很是沉重,站在那像一尊雕像,看着我们娘俩,嘴里小声念叨:“节哀节哀。”

后脑勺又像是挨了一记,她揪着我的耳朵将我整个身体拉倒在地:“死丫头还站在这,你还不给你爹跪下。”我被她强劲的力拉跪倒在他面前。

她跟着哇的一声趴在铁板旁,嚎啕大哭起来,狭小的房间很快充满了她的哀嚎。我看着眼前的白布,白布下他脸庞轮廓若隐若现,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件没有生命体征的物品一样动也不动。

没多久,我听见门外嘈杂起来,是黎落一家人过来了。张阿姨见状立刻扑到英子身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说着说着也跟着抹起眼泪来。

“你看看我养的什么东西,她爹死了,哭都不带哭的,我讲养个畜生都有感情,你看她。”英子骂完我,又要起身来打我,幸好黎落她爹拦在我们中间。

我隔着他们最后看了我爹一眼,掉头飞奔出太平间,像下午一样,我听见有人在喊我,我继续头也不回地一路奔出了医院。

是眼泪,从我眼角流了出来。这一流,就落个不停,很快模糊了前面的视线,我抹去眼泪继续逃跑。外面的天早已黑透,沿街的路灯就像一颗颗水晶球,散发着琉璃光芒。

轻薄的布鞋在凹凸不平的石子地上重重地踩着,踩得脚底生疼,但我又停不下来,漫无目的地瞎跑。天一黑,连是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别家院子里的看门狗朝我狂吠。

很快,我再也跑不动了,站在巷子口,巷子里漆黑一片,仿佛无尽深渊,又仿佛时空隧道,说不定我穿过去,时间就回到了昨天。

“木子,木子!”我听见黎叔叔在远处喊我,满头汗地蹲在我面前,双手轻轻抱着我,安慰着我。

“爹。”我迎上去抱着他大喊,即使我知道他不是我爹,我拼命地喊着,哭哑了嗓子地喊着。

不一会儿,黎落也追了过来,看着我们俩:“爹,她叫你爹。”

“你少讲话。”黎叔叔嚷她。

黎落还沉默没一会又小声说:“爹,木子她娘哭晕了。”

黎叔叔听完起身,叹了口气,一手拉一个,将我们俩拉回这让人恶心的地方,不过这次是在病房里。我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紧闭双眼,眉毛紧锁着,脸上十分憔悴。一个吊瓶站立在旁,液体顺着细管从手背向身体流淌。

白色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依旧是充满恶心到想吐的气味充斥在整个病房。

“木子今晚和落落睡吧。”他们临走前看着我,我点点头,牵起张阿姨的手,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你娘没事,就是伤心过度,我明早会来看她。”张阿姨说。

这一晚,我几乎没有睡着,想着今天发生的事。黎落像是被她爹叮嘱过一样,我不找她说话,她便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连看我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

又应了老一辈的要求,生了个女娃儿,就是我。生娃后的她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游手好闲,活回大小姐的样子。

她除了每天打麻将就是打麻将,晚饭都是随便糊的,有时输了钱把气撒我身上,饿倒最后上街买两个饼扔我桌上,再一声不吭地离开。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男子在车旁来回踱步,手里的大哥大似乎很忙碌,嘴里咬着的烟一上一下地摆动。我的听觉在这一刻仿佛变得很弱,弱到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只有嗡嗡的声音在耳畔盘旋,占据了整个脑海。

早秋的风打在脸上,不知是冷是热,我怵立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人群,直到望见英子和她几个姐妹从另一个方向过去,钻进了人群,我的听觉才慢慢恢复。

“木子,你爹死了!”她朝我大喊。

我叫李尧之,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女孩。

爹爹经常外地出差,有时半个月,有时一个多月。我总会问英子,他去哪里了,他去干嘛了。每当这时,她就会用手指戳戳我额头,不耐烦地讲:“给你苦钱去了,你好好念书,小孩子不用管那么多,以后别像他,苦钱苦得连个家都不知道回。”

确实,她说的也不是全错。自从爹爹外出久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好了不少,不仅墙面被重新粉刷了一遍,天花板上也多了个风扇,位置刚刚好在英子和牌友们打麻将的头顶。于我而言,去年冬天也背上了崭新的粉色书包,书包前面是个大大的米老鼠,就连铅笔盒里也多了杆钢笔。

“木子,木子!”

周围学生停下手中玩耍,目光全部落在我身上。她又把冰棍塞入嘴里,仿佛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念完圣旨般等待着。

地震了?我忽然双腿发软,建设中的大楼正缓慢倾斜,朝我倒来。后背像是不知泼了一盆水,又很快沥干,和上衣粘在一块,扎得又痒又疼。

黎落一把抓着我的手腕,我俩一路跑到事故地点附近才停下。就在十字路口旁,里面挤满了人,我们两个小孩只能远远站在路边,她指着远处停靠的一辆轿车:“木子,你爹就被他撞死的。”

工地门口堆满了数不清的砖块与成堆的沙丘,还有那足足十米来长的黑铁管,一眼望不到头。不知何时起,沙丘成为了我们放学时的娱乐活动之一。

男生们会从包里取出一杯水,浇在上面,待沙子凝固后,砸向对方,在白色的衣服上留下一片泥泞,笑得仰面朝天。而我便和几个女同学,找一块长板竖起,一个捧一把沙子从长板顶端慢慢滑下,另一个在底下接着,被洗涤过的沙子轻飘飘地滑落,就像被赠予一缕金色的玉帛,软绵绵地化在手心里,舒服极了。再往空气中一扬,看着沙粒消失,也是一种享受。

窗外的天逐渐黑下来,不知哪位著名的画家为天空划了一道神来之笔,我不懂艺术,不知是深蓝还是深灰或是黑,反正这笔锋一定很粗,把我眼前的天全部涂了色。

我想到他曾说等冬天带我去堆雪人,堆一个比我还要高的雪人,我记得他说话时的样子,我也记得他从来不会骗人,尤其是在我今年生日,他说会给我份惊喜。带着这份臆想,我继续伏案做功课。家里没有个大人,晚饭到现在没有着落,我偷摸看了眼客厅,麻将桌一个人都没,四张椅子孤零零的靠在四边。

老远处,我就听见有人在大喊我的名字。不到半分钟,一个微胖的小女孩停在我面前,将含在嘴里的半根冰棍吐出,大口喘着粗气。她叫黎落,比我小两岁,隔我们家两条街住,我爹和他爹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即战友。

我看着黎落,她看着我。

今年夏天,县里来了几位开发商,承包了块空地,把一大块荒地摇身一变变成了建筑工地。每逢放学路过,便会听到里面轰隆隆的嘈杂声,几个青壮年赤裸上身,黝黑的皮肤外裹着层层汗水,戴着一双旧到泛黄的白布手套,卖力地推着装满砖头的手推车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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