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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42节

小巷左右各有三扇双扉门, 显然是住了六户人家。所谓大隐隐于市, 没想到可疑之人竟栖身此处。问题在于,那两人跑进哪扇大门后头去了呢?

常宁表示可以在巷子里放把火, 把人全都逼出来后就知道哪家不对劲了。

蔡昭当然不统一,不过常宁这话也启发了她另一个主意——她在镇上一气买了三四十个染红了壳的白煮蛋, 然后在街上找了一对十岁上下口齿伶俐的市井小姐弟,让他们挽着篮子挨家挨户去敲门。

“不,我娘怕她们勾引我姑姑。”

“……”常宁已经不知道这是今日自己第几次无语。

眼见那两人进了青楼,蔡昭咽咽口水想跟着进去,被常宁义正辞严的制止了。

“樊师兄说过,本地的习俗是红蛋要送双数, 否则会对自家不吉利, 可我让他们每家送的都是单数。”蔡昭低声道。

果然, 六户人家中,有三户收到单数红蛋后, 立时善意的提醒小姐弟回去告诉父母当地的风俗, 其中更有一家当场还回一个红蛋, 收下的便是双数红蛋。

还有两户虽未当面提醒,但也拿着红蛋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只有一户人家, 开门的是位穿戴成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然而这人举止冷漠, 言语中透着不耐烦, 行动间手脚又虎虎生风, 显然是个练家子。他听清小姐弟的来意后,二话不说接过红蛋,随手抛给小姐弟俩一个银稞子后立刻关上大门。

“就是这家了。”这次连常宁也看出来了。

接下来就简单了。

常蔡两人先跃入那座宅子隔壁的人家,遇上什么人直接点倒了便是,然后隔墙观察那座宅子——只见庭院中原来的花木树荫现出凋零之态,显是有阵子无人打理了,五六名身佩兵器的锦衣侍卫来来回回的巡守。

其实潜入别人宅邸的最好时间是在晚上,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任你轻功再高明,大白天明晃晃的跑进人家院落也未免太嚣张了。

幸亏此时天冷,昼短夜长;天色渐渐黯淡,黄昏已至。

每家每户都飘散出饭菜香气,这时对面远远又走来几名锦衣侍卫,显然是用过饭后来交接的。这边的侍卫喜出望外,不等他们走过来就急急迎上前去。

常蔡二人等的就是这一刻,犹如两股轻烟般‘飘’进庭院墙下的一个死角,离得近的那几人背面朝他们,正面朝他们的又离得远,于是他俩就借着这个机会飞快腾挪而去。

其实常宁并不怕被人发觉,然而既然女孩决意引而不发,他就只好顺她的意。

这座院落前后有三进,蔡昭对这种民居结构再熟悉不过了,眼见中间第二进主屋旁有两间连起来的抱厦,于是拉着常宁闪了进去。

进去之后,蔡昭愣了。

这种抱厦一般是丫鬟奴仆住的,为的是就近服侍住在隔壁主屋的主人,不曾想这屋子布置的精致舒适异常,连中厅的桌布用的都是上好的锦缎,上头摆放的茶具更是昂贵的纯色玉瓷——所以,究竟是这帮人实在太有钱,以至于连仆人都能过上豪奢的生活,还有另有含义?

蔡昭脑子有些乱,常宁倒听见门外发出极轻微的动静,二话不说拉着蔡昭躲进了屋后净房旁的一个暗阁,让重重厚实的幔帐将他们遮蔽起来,同时留出细细的一条缝,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形。

不多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名华服青年,同时还有一阵奇怪的铁器响动。

这人年约二十三四岁,身形中等,面目清秀,就是精气神极差,皮肤惨白,双眼发红,既疲倦又厌烦。他身上明明穿的是最名贵的布料,头戴的是万金难买的羊脂玉冠,却一副愁眉苦脸,活像被人追债到穷途末路却发现自己没有妻女可卖的烂赌鬼。

他蜷缩着坐在桌旁,看着不知何处呆呆出神,这时半掩的门又被推开,进来两名锦衣侍卫。其中一人道:“千公子,请伸出脚来。”

千公子浑身一抖,身上再度发出铁器响动,“……才刚吃完饭,就不能叫我歇歇么?”

锦衣侍卫道:“上锁后,公子一样可以歇息。”

千公子无奈,认命的伸出双脚,脚踝处赫然是一幅森冷漆黑的铁镣铐。

锦衣侍卫从墙上拉来两条拇指粗的铁锁链,啪嗒啪嗒两声,扣到两只铁镣铐上,然后再上锁,并将钥匙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蔡昭与常宁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的眼中俱是一样的了然与疑惑。

——能住在这样精致豪华的房中,显然房间主人多少有点身份,然而镣铐一露出来,他俩立刻明白了,这位千公子应是一名十分要紧的囚徒。

为了看好他,那帮人还弄了个障眼法,故意让他住在奴仆才住的抱厦中。

身为囚徒,不待在牢狱中反而这么受优待,不是对这位千公子的身份有所忌惮,就是他对这帮人别有用途——蔡昭隐隐觉得是后者。

那么是什么用途呢?

两名侍卫上完锁就离去了,徒留千公子一人继续坐在桌边唉声叹气。

还没叹气足十下,只听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推开,千公子犹如惊弓之鸟般差点跳起来。

——常蔡二人已看出这名‘千公子’脚步虚浮,身形平直,武功不会很高。

从门外进来三个人。

第一人目光炯炯,气蕴于内,肉眼可见是位一名内功强劲的高手,他进屋后双手负背站到侧面,长长的鹰钩鼻子格外注目。

第二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颇为俊俏。

第三人是个低头垂眼的矮个中年男子——蔡昭觉得这人很是面熟,仿佛哪里见过。

常宁忽然按上她的肩头,另一手做了个打算盘的动作。

蔡昭无声张大了嘴——她想起来了,这名矮个中年男子不就是中午在戚云柯屋里报账的管事之一么?所以是这管事被人买通了,还是他本来就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她心烦意乱,差点没听清下面的对话。

千公子看见那鹰钩鼻子十分激动:“你们想累死我啊,就是口骡子也该歇口气吧,我有几分几两难道你们不清楚么,半月前那个几乎耗尽了我所有功力,你们还来!还来!”

“你也说那是半月前的事了。”鹰钩鼻子阴阴一笑,“这些日子好汤好药的伺候你,别说一点功力也没恢复,糊弄谁呢。”

千公子立刻泄了气,垂头丧气的坐下。

鹰钩鼻子又道:“千公子放心,我们也舍不得真把您累死了,这回这个只要三五天就成了,还烦请千公子施展神通吧。”

千公子抬起眼皮:“这次是哪个?”

俊俏的年轻人上前一步:“我。”

千公子无语:“谁问你们的人了,我问的是这回要变成哪个倒霉催的?!别再给我一张画像啊,忘记上回弄成三不像了么。我早说过一定要见到真人,而且要活的,活的!”

这几人一来一回,言语中透出来的信息让蔡昭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一个她甚至不敢仔细去想的恐怖念头。她扭头,看见常宁也露出一样惊异的神情。

鹰钩鼻子笑了:“这回要多谢老陈了,若不是他把人骗下山来,千公子也无法可施了。”

陈管事拱手:“我武功低微,还是多亏了‘迷魄针’,才能手到擒来。”

“好说好说,陈管事知情识趣,我们定然不会亏待了你。”俊俏年轻人道。

随着鹰钩鼻子一声令下,又有两人扛着只重重的麻袋进屋来,看形状麻袋里应是个人。

这次来的人常蔡二人都认识,正是他们尾随了一下午的那两家伙。

两人将麻袋放到一旁的躺椅上,解开口子后慢慢露出一张昏迷的清秀面孔……

蔡昭捂住自己的嘴巴,同时感到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掌一紧。她抬头侧眼,看见常宁也绷紧了下颌——麻袋里的人正是樊兴家。

鹰钩鼻子对那两人道:“等我们这儿完事了,你们就陪着小宫回山上去。老陈毕竟是外院的,鞭长莫及。若是小宫言行举止有什么疏漏,你们要及时给他描补。”

那两人抱拳应命,随后关门离去。

千公子起身走到躺椅旁,看了会儿后疑惑道:“这人手脚细嫩,骨骼纤脆,看着不像武功很高强的人,你们为何要变他?”

鹰钩鼻子哈哈一笑,甚是得意:“这你就不用管了。小宫,你过去坐好,等千公子给咱们来个‘大变活人’,哈哈哈。”

俊俏的年轻人笑笑,端正的坐到桌旁。

千公子从躺椅旁的立柜中取出一把剪刀,缓缓剪开麻袋,然后他开始‘摸’了——从樊兴家的头顶颅骨,至后脑,双耳,再额头,鼻梁,脸颊,脖颈,一一而下……

仿佛屠夫在抚摸待宰的牲口,看看从哪里下刀合适,又似是正骨师傅在给客人推油过劲,顺着肌肉纹路仔细缓慢的摸索。

——场面说不出的诡异,蔡昭不自制的泛起了恶心。

趁千公子‘工作’的当口,鹰钩鼻子回头道:“老陈,这姓樊的小子是戚云柯的亲传弟子,真的非要换他么?”

陈管事低声道:“非换不可了。你们的人一上山这小子就起疑了,偏偏他又分管庶务,总有打交道的时候。今日中午蔡家小丫头在戚云柯面前一通胡说八道,旁人是半信半疑,可我瞧出这姓樊的是上了心。幸亏我留了个心眼,午膳后溜去客院看看,果不然逮住这小子在偷偷翻查你们人的行囊。”

鹰钩鼻子神情一紧:“他翻查出什么了?”

“还没有。我借故将他引了出来。”陈管事道,“不过,若是继续留着他,被他寻出破绽是迟早的事。这小子看着整日乐呵呵,其实心细的很。那位叫李得标的壮士,刚上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他看出是练毒蝎指的。呵呵,这等功夫,咱们名门正派可不练。”

鹰钩鼻子喟叹:“我已经叫他们只带刀剑上山,那些阴损的毒镖还有镰钩叉拐什么的一概留下,没想到还是露了破绽。到底是青阙宗弟子,眼力不凡啊。”

这时,千公子已经摸完了樊兴家的双臂和手掌,连指尖都摩挲了半天,现在开始摸樊兴家的胸膛了——看着男人摸男人,蔡昭一阵鸡皮疙瘩掉满地。

难怪她怎么也看不进书铺里的那些男风话本,她果然不好这一口。不过她是个宽容的鉴赏家,自己不喜欢没关系,主顾喜欢就行。

小宫有些不耐烦:“天色不早了,千公子快些吧。这小子尚未成婚,是个连相好都没有的童子鸡,又不爱精研武艺,不会动不动脱了衣裳练功的。”

千公子转回头:“你能不能别插嘴,易身大法是能随便含糊的么?习武之人收弟子为何非要讲究天资天赋什么的,因为每个人的肌理经络还有骨骼丹田都是不一样的,甚至连关节都有些许差异,是以有些人适合练刀,有些适合练剑,还有些适合流星锤……”

鹰钩鼻子道:“千公子莫恼,不过小宫说的也有道理。其实这回就是应应急,不必那么较真,千公子还是尽快动手吧。”话虽说的客气,然而胁迫之意毫不遮掩。

千公子无奈,只好再从立柜中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黑色檀木扁匣。他将扁匣放在桌上,打开后一阵银光闪过,里头竟是排的密密麻麻的银针,足有几百根。

最后他俩只好在青楼斜对面的酒家二楼窗口边上坐等,为防疏漏,蔡昭还雇了几个孩童去青楼周围盯梢,专门盯那些出门离去时没有老鸨龟公或者花娘相送的客人。

看常宁不甚明白,蔡昭很耐心的解释:“大凡青楼,多数不止一扇门的。大摇大摆来逛青楼的其实只有一半。那些有家室的,有爱侣的,名气伟岸光明的大侠,往往拉不下面子,青楼就引他们从侧门或后门走。”

虽然蔡昭不止一次嫌弃青阙镇不够繁华, 然而其地广人众远超落英镇。单定居人口就有小两千人,拢起来差不多三百来户。常蔡二人远远尾随那两人,一路上小心遮掩,最后见他们走入一条幽静的小巷后消失不见了。

这是条毫无异处的寻常小巷, 青阙镇上没有五十条也有三十条。

蔡昭看见后,立刻拖起常宁下楼追去,只见两名不曾见过的人刚从青楼后门出来,随即闪入一条小巷。

“你娘怕花娘们勾引你爹?”

“还有,那两人要是真去光顾人家买卖的,只要不是赖了女票资的,店家必会热情相送,盼着再做下回买卖。”

常宁皱起眉头:“你怎么这么清楚。”

常宁叹气:“没什么,只是我希望你长大后,能够严正不阿,循规蹈矩些。”这女孩的旁门左道懂得都快比自己多了,这年头的名门正派啊,真是一言难尽。

常宁一怔:“不是。这是别的人吧。”衣裳样貌都不一样了,正想笑话女孩也有算错的时候,忽觉袖子一紧,已被拉着跟了上去。

“不,就是刚才那两人!他们也易容了!”蔡昭沉声道,“好端端的易容换衣,肯定有鬼!我们快跟上!”

第37章

常宁莫名生出一股老父亲之感,长长叹了口气。

蔡昭奇道:“你怎么了?”

敲开门后就说自家是刚搬来隔壁巷子的,自家婶婶刚生了儿子,请周遭的街坊邻舍吃几个红蛋高兴高兴——常蔡二人就远远的在斜侧角观看。

常宁疑惑:“这你能看出什么来?”

蔡昭懵:“?”

大约一盏茶后,一名孩童在酒楼下头拼命晃着一条红布。

“做买卖的门道千变万化,学海无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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