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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姒(双重生)

122、番外其三(一)

户部尚书吉帆年初时风寒一场,昏迷了一两天,大病初愈后第一件事就是告老还乡。

父皇实在无奈,只得准奏,调离玉来补这个位置。离玉很是脚不沾地忙了段时日。

“前段时日江洲的夏汛水患已经处理妥当。”宣珏道,用拇指轻轻抹过她眉梢,“今日不忙,告个假。”

清晨初阳不算毒辣,但仍旧烤得公主府苑里的花草蔫头耷脑, 无精打采。有仆人拎了金铜水壶浇水。

时闻鸟鸣清幽, 不远处合欢花开得盛大,花冠细蕊蓬松淡红,点缀在绿荫之间。

一串绿荫从檀窗扫入屋内, 疏漏流泻下的细碎日光让床榻上人翻了个身。

谢重姒对乔斜不熟,只有个性情恬淡老实的印象,医药世家出身,但本身医术一般,对于养花弄草种药材更为上道,她和离玉新婚时,乔家赠的贺礼就是各种名药珍材和金贵补品。

但她和宣琼一见如故,宣琼性子温柔和善,每次见面临别时总会塞给她点亲手做的糕点吃食,味道绝佳。

如今为人母,整个人更是柔和得滴出水来,迎谢重姒进府入屋后,拿起拨浪鼓逗儿子,眉梢眼角都漾着笑意。

乔纪小小一团,窝在竹木摇篮的襁褓里,小婴儿还没有完全长开,肤色比他爹娘都略深几分,之前皱巴巴的小脸倒是舒展开了,看到谢重姒就笑。

谢重姒在摇篮旁弯腰,看得稀奇,伸出手指戳了戳乔纪的脸,他不哭不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注视她。

宣琼笑道:“殿下可以抱抱他,他很乖。”

“可以吗?”谢重姒有些惊喜。

宣琼点点头,做了个环抱虚托的手势,教她:“这样搂着就行,他一般都不会闹的。”

谢重姒便小心翼翼抱起小孩儿,托在怀中轻颠着哄他。乔纪果然乖极了,谢重姒抱够了,恋恋不舍地将他放回摇车里,心痒难耐起来。

等周岁宴结束,回程马车里,谢重姒对宣珏轻声耳语:“阿纪好乖巧可爱啊。离玉,咱们也生一个吧?”

前世她因在军机处久跪不起,染了风寒,之后又大悲大恸几年,身体不是特别好,难以受孕,唯一的孩子也被她亲手打掉。这一世她身子骨倒是好多了,但宣珏一直担忧她寒毒未解,怕雪上加霜,想让她再养几年。

果然,宣珏捏了她指尖,回她:“不急的话,可以再等等。”

谢重姒:“我急。我想早点见到那个孩子……”

她右手搭在宣珏肩上,下巴枕着手,语气轻了几分:“我还不晓得那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女孩儿呢。”

宣珏沉默片刻,揽住她道:“江师姐过些时日不是要来望都么?让她替你看看?”

“好。”知道他是应了,谢重姒心情大好,喜笑颜开。她自己身体自己心里有数,这两三年寒毒都压制彻底。

就算是江师姐来,也诊断不出大问题。

师姐为人冷淡,满神州四处游窜,除了去年来贺大婚在京城定居十来天,别的时候都是居无定所,江湖游走。齐岳经常随她到处奔波,美其名曰开疆扩土拉生意,路线一致正好凑个伴。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就差没把“心思不纯”刻在脑门了。

所以看到江州司不是一人来京时,谢重姒见怪不怪,也不刻意打听,和江州司唠嗑天南地北所见所闻,再让她帮忙把脉号诊。

等江州司再次启程走后,才和宣珏说了句:“齐岳人不错。师姐还真由着他。否则以师姐身手本事,甩掉个跟屁虫易如反掌。”

宣珏不置可否,尚且在看江州司开出的方子。

依江州司所言,尔玉现今寒毒几乎没有复发可能,和常人无异,不需担忧。只不过该养身子还是要养,药方也都开好,照着抓药即可。

前世那个孩子,本就是他二人期盼许久,却又不得不忍痛舍弃的遗憾。他至今还记得当初犹豫询问是否留下时,尔玉冷声拒绝。

他不是不心动。但尔玉的安危排在这之前。不过现在看来,她的状况倒是比他料想得更好几分。

江州司给的药方,是调理温养用的,苦涩浓稠,谢重姒向来不喜苦味,这次却眼也不眨地喝得干净,也没趁机吃豆腐讨甜。

毕竟是她想要的,没道理还卖委屈诉苦。

在药方用到过半的四个月后的秋末,落叶惊秋时,谢重姒做了个梦。

梦中朦胧,四处迷蒙,天地笼罩在雾气里,她试探前进。不知走了多久,左右两边逐渐显现出细窄道路,道路再两旁,是隐没入浓雾的河流水道,看不出宽广深度,只能见水波粼粼,听水声泠泠。

她只能顺着这条狭窄水中独路逆流而上,冰冷的流水漫过她脚踝。忽然头顶有金光闪过,抬头看去,漫天神佛金身威严,捏指竖手于胸前,阖目慈悲。

突入而来的巨像,面目再慈悲仁善,也会给人压迫感。

谢重姒却不觉得恐惧怯退,反而有种微妙预感,她福至心灵,合掌向四面八方拜了几拜,默念:

神佛在上,弟子惶恐俯拜。

再抬起头时,神佛都消失了,只剩一朵合欢花自高处飘落,柔嫩樱粉,悠悠落入谢重姒掌心。

她一愣。又看到四散的雾气里,有个跳跃奔跑的小身影一晃而过,还未看清面孔,那个身影就扑入了她怀里,娇俏唤了声:“娘亲!”

谢重姒正要俯身看怀中小孩时,梦醒了。

正值半夜,月满挂梢头。内室窗柩半开,清风携桂香,飘然入室内。

谢重姒睁眼坐起,尚在愣神。

宣珏惯来眠浅,被她惊醒,温声问道:“怎了?”

谢重姒又躺了回去,握住他的手,半晌才道:“你记得吗?我之前说过我不敢谤佛了,因为他们说,佛祖能听到,我怕神佛会对你不好。”

宣珏回握她掌心,“嗯”了一声。

谢重姒道:“当然这种说法我一直半信半不信,一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二是想哄你开心。但是我方才发现,神佛许是存在——我梦到那个孩子了,是个丫头,梳着双环髻,这么小小矮矮的一只,她……”

宣珏没说话,只是松开手,摸到她腕间搭指在脉。谢重姒话音顿住。

宣珏神色如常,问道:“她如何?”

谢重姒察觉到什么,继续道:“她扑到我怀里,轻得很,羽毛似的,也像合欢花落到掌心那种轻轻柔柔。离玉,是不是……”

宣珏轻笑了声,道:“明日再请太医来诊断,确认一二吧。”

谢重姒惊喜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道:“是有了吗?说回来,这月天葵确是推迟还没来。我明早就去请太医过来。”

清冷月光余韵镀入内室,室内并不算昏暗,谢重姒能看到宣珏清俊侧颜和平静的神色,纳闷道:“嗯?离玉,你不开心么?”

宣珏:“甚喜。脸上看不出罢了。”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谢重姒从他脸上的确看不出分毫,但知道他不在说假话,放下心来,又道:“那你在担心什么?这又不是上一辈子,不会有问题的。”

“会痛。”宣珏侧眸看她。

谢重姒怔了怔,无奈道:“我只是不喜疼痛,又不畏惧怕疼。是听说过临盆苦痛,但寒毒我不也熬过来了么。”

宣珏医术比她精通得多,了解怀胎苦楚,有几分头疼,道:“这不一样。”

谢重姒浑不在意:“大差不差。”

宣珏:“……”

他默默看着谢重姒夸下海口,心里开始盘算这十月要怎么照顾人哄人。

翌日太医再来诊断,果真有喜。消息传到天金阙里,谢策道喜出望外,立刻让蒋明搬了一堆补品过去,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令通天监选取小郡主或者郡王的封号,又派了四五个御医常驻公主府,近身伺候。

刚开始一个半月,谢重姒走跳如常,生龙活虎没甚反应,她还笑宣珏大惊小怪。到第二个月时,孕吐姗姗来迟,大概持续了三个月。

谢重姒本就挑嘴,山珍海味若等闲,再精致佳肴玉液琼浆她都品尝过,胃口不佳恶心反酸时,御厨手艺也好,叶竹亲手烹制也罢,她一概吃不下。

最后还是宣琼隔三差五送点药膳和糕点,缓解差点没把她折磨掉半条命的孕吐。

等孕吐过去,谢重姒又莫名其妙心情低落,想发脾气。发了几顿火发作了一批人,事后转念一想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下人随从们没关系,她太过严苛了,于是又怪罪到自个儿头上。

宣珏在府时,谢重姒尚且表现如常,他一旦上朝忙碌,她干脆就闷在屋里,拒见任何一个人,怕将心头无名火发泄到旁人身上。

没过四五天,宣珏便发现不对,某日下朝后匆匆赶回,走进院中,见到叶竹杵在门口踱步,想进主屋又不敢进,轻声问道:“殿下呢?”

“……刚砸了些瓷器,在屋里闷着呢。”叶竹压低声,“您怎么回来了?”

宣珏摆摆手道:“觉得不对劲,回来瞧瞧。你先退下吧。”

叶竹:“是。”

公主府的瓷器木具,都是定制,烙印部位略有不同。这几日他看到屋里的茶盏换了两次,试探问过,尔玉搪塞过去,没想到真是被她砸的。

宣珏蹙眉,叩了叩门,道:“重重?开门。”

没有回应。

宣珏也不催,耐心等待。

过了很久,屋里谢重姒才闷闷地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宣珏抬掌按在雕花漆木上,垂首叹了口气,道:“……担心你。先开个门,让我进去,可好?”

又过了会儿,屋里人磨磨蹭蹭开了门。谢重姒面无表情地看他,眼睛还有些微红肿,拽着他走进室内。

室内狼藉,杯盏碎了一地,茶水洒在地上。只有太师椅旁有空地驻足,谢重姒坐到椅上,后靠仰头,定定地看着宣珏,不知在想什么。下颚一抬道:“坐吧。”

说完,她又深吸口气,道:“离玉,我好讨厌这种喜怒无常……我管不住自己,又烦闷又难受,一会儿心浮气躁,一会儿又平和如常……好难受。你还不如离我远点,我怕伤到你。”

“不会。”宣珏安抚她道,“再正常不过的重重,我问询过阿姐和母亲,她们都有这般情况。你已做得很好。实在不快,我带你出去走动踏青,别一人闷在屋里。”

谢重姒沉默不语,一言不发起身,叫来叶竹收拾碎裂瓷器。

即便知晓她这种反常再平常不过,宣珏还是担忧。干脆向户部告了假,平素上朝完毕,处理完朝事,再每十天例会安排政务,其余时候直接回府陪人。

皇帝宠女儿,底下人也睁只眼闭只眼准了宣珏长达半年的假。他隔三差五陪谢重姒外出散心,有他作陪,谢重姒心情好歹算是晴空朗照,偶有纷争,也属于她单方面宣泄一通。

没留坏心情过过夜。

最严重的一次是春初。不知怎的,谢重姒想起前世,又哭又闹,问宣珏:“你当年计划到底是怎样的?如果蒋公公未曾通过暗道传消息给我,我是不是一直会被你瞒在鼓里?”

宣珏没想到她突然提及,如实回道:“会,殿下。我本就想瞒你一辈子。”

他拥住谢重姒,在她耳边低喃:“我安排好了所有布局。包括你在公主府时,我送入消息,怎样安抚你,如何让你以为,我是被挟持逼迫上位作一个氏族互相牵制的傀儡。也包括,之后怎样让你和我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我当时信心满满,自认所有人被我玩弄股掌之间,只需给我两年,我便能削氏族稳天下,还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一切。我料想到了所有,除了那条暗道。天意如此。”

怀中人颤抖起来,宣珏叹了口气,吻去她眼角泪水,道:“所以只剩了让你恨我活下去的这条路。那日,你是想自刎吧?”

谢重姒一声不吭,隔了很久才道:“嗯。在清醒里痛苦挣扎好,还是活在虚假的岁月宁静里更好?”

“我不知。就像你以前所说,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都伤人伤己痛苦折磨。前尘已过,重重,太子还说明日要过来看你呢。”宣珏虚虚环着她,道,“不早了,睡吧。要是还不困,我给你说些故事解乏?”

谢重姒摇头,许久后才在他怀里闷声道:“……我讨厌死你了离玉。”

宣珏失笑,温柔轻道:“我爱你,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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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声鸟鸣。

谢重姒半阖眼,迷迷瞪瞪嘀咕了声:“何时了?”

他身上总有种幽香,应是平时抚琴静坐时染上的燃檀清香,也有可能是偶尔会戴在腕上的佛珠手串,清冽素净,格外醒神。

就着这萦绕檀香,等罥烟眉画好,谢重姒也完全清醒回神,才想起来问一句:“你今儿不用去户部吗?”

宣珏接过眉石,道:“困?谁让你昨晚瞎整腾的。”

承德元年, 初夏炎炎,长街古巷里蝉鸣响彻连绵。

宣珏就在内室书案前览卷,还打算过会再唤她,见她自己醒了,回道:“卯时末。不急, 阿纪周岁宴在正午,你再多睡会也是赶得及的。”

宣珏口中的“阿纪”是乔纪, 宣琼和乔二郎乔斜的儿子,前年中旬出生,今日是他周岁宴。

她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看到身后走进的人影,笑眯眯地将犀牛角梳递过去, 晃了晃头道:“随便盘个就行。小孩子闹腾,我怕他扯我头发。”

谢重姒喊冤:“明明最后是你折腾我吧?”

宣珏:“……”

他抿唇不说话了,骨节分明的瓷白指尖轻攥螺子黛,抬手专心描眉。

宣珏道:“把鞋袜穿上, 地上凉。”

谢重姒不以为然:“热醒的。”

今日不仅宣珏告了假,像是要把自个儿捐在礼部的宣琮也抽空来到乔府,不苟言笑的脸上罕见露出点笑容来。

谢重姒和宣珏夫妻二人来得尚早,巳时就进了乔家大门。

“……阿纪哪次扯过你头发?”宣珏失笑,试了试她脖颈温度,见果然有一层薄汗,于是随她赤着脚,又替她挽了个简单的盘发。

“这不是之前他尚小,没学会抓握么。现在都一岁了,说不准。”谢重姒春困秋乏夏打盹,还没大清醒,干脆将螺子黛也往宣珏手里一塞,让他帮忙描了眉。

谢重姒掩唇坐起, 黛眉雾眸,长发从肩梢滑落, 夏日里衣凉薄,隐约可见黑发和白绸下,瓷白肌肤上暧昧的红痕。她将发丝往脖后一拢,赤脚走下床, 边走边道:“不睡了。早些过去看看我大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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