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煞记

大雪纷飞中，汤昱拿着信鸽带来的书信，快步走到乐彦身后，说道：“乐少，据探子来报，古凌可七天来第一次离开药殿。”

汤昱顿了一下，补充道：“他一个人。”

乐彦看着将花园的观景湖完全覆盖的雪花，悠悠说道：“这么大的雪还一个人出去，这个古凌可，有点意思啊。”

所有绿光被他吸入体内后，他静坐五息，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怔怔地盯着眼前森林主的神像看。

神像庄重威严，给人不可侵犯的神秘感，在这尊神像面前，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尽管这只是一尊用普通花岗岩雕琢成的神像。

他忽然在想，当他以净化师的身份参拜神像时，神像会赐予他力量；当他以尸煞的身份参拜神像时，神像是否会认为他在亵渎神灵，惩罚于他？

城主府在城西，管辖西门的将军府在城西，与塞外蛮族运来的货物进行交易的外商街在城西，白天歇业、夜间灯火通明的青楼林立的花街也在城西。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金狮子街在城西。

古凌可不可能去城主府，不可能去将军府，也不可能去外商街或花街，他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金狮子街。

乐彦一把将那片雪花攥在手心，下令道：“去金狮子街。”

汤昱脸上闪过了一抹犹豫的神色，问道：“要不要告诉中帅？”

在金狮子街这种地方私自行动当然要报告伏魔统帅，况且是这个特殊的夜晚。乐彦略一沉吟，说道：“让阳明告诉伍叔，我们先去打个头阵。”

药殿，柳院，古庙。

古庙是个很难有人来的地方，特别是在这么糟糕的雪天，如果不是有人报告古凌可独自一人离开了药殿，此时的古庙门口肯定不会出现这么多脚印。

古庙五楼站着十几道身影，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是药殿大主事。他拿着飞镖，盯着布条上的那行字，脸色比什么时候都难看。

“什么时候走的？”大主事问道。

旁边一人有些害怕地低下头，小声说道：“大概多半个时辰前。”

大主事一听，顿时怒道：“为何不早说？”

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大主事的眼睛。这些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古凌可，他们本以为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不会造成多大影响，直到古凌可独自一人离开，他们才发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

他们让一个孩子彻底失去了对他们，对柳院，对药殿的信任。

大主事重重哼了一声，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说道：“金狮子街那种地方，是一个孩子能去的吗？”

众人没敢抬头，大主事旁边，一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会不会就在那儿……”

大主事看了一眼布条上的字，摇头说道：“不好说，不过这孩子既然去了，我们药殿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传令给城内所有医盟点，所有医盟的人，立即赶往金狮子街。”

所有乌城的人都知道金狮子街是条荒废的古街，很多人也知道，在这条古街下面，坐落着世间最大的黑市。

这条街白天很少有人，一到晚上，悄无声息走进这条街的身影不计其数。

乌城已经下了一整天的雪，这个时节，这种天气，未到戌时，天已经黑了。

天黑的早，来金狮子街的身影自然也早。

古凌可是在天刚黑的时候到金狮子街的，在他之前，踏着积雪走进金狮子街的已有十七拨人。

这些人穿着普通，就像一群群刚从山上采完石头的石匠，只是每个人都很警觉，而且身上散发的气息至少是上灵境级别的。

十七拨人在天黑前走进了金狮子街，这种事除了一些极特殊的情况外，一般不会发生。

当情报由安插在金狮子街附近的眼线传回乌城各方势力后，这个看似平静的雪天，彻底被阴霾笼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所有人都猜测，这个雪夜肯定会有大事发生。

古凌可不知道这些事，他也没察觉到什么压抑，只是寒风夹着雪花吹来，打在脸上有些冷。

他驱回马车，踏着积雪，走进了金狮子街。

这是他第一次来金狮子街。

自从上次平瑶告诉他金狮子街的诅咒后，他一直想来金狮子街看看，看看那百只摆放在破落宅邸门口的大金狮子。

他没想到自己今天来这条街是因为平瑶。

他自嘲地笑了笑，向里面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年轻人，披着高贵的狐裘，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明显是在等他。见他走了过去，年轻人问道：“是古先生吗？”

古凌可没有说话，那人却像已经得到答案一样笑了笑，对他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这边走。”

金狮子街下的黑市非常隐秘，古凌可跟在年轻人身后走进了一座府邸后堂一间屋子里的地下密室，顺着阴暗的秘道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出秘道后又走了很长一段台阶，这才走到了出口。

出口外是一座规模巨大的石洞，石洞至少有近百米高，上千米宽，很难想像如此庞大的石洞是怎样靠人力在金狮子街及众多府邸下完成的。

石洞顶部为七彩月光石打造成的苍穹石顶，数以万计的月光石将整个石洞照得如白昼一样，下方是一圈圈在石壁上凿出来的整齐有序的石室，共有九层，每一圈有百座石室。这些石室围在石洞四壁上，由走廊相连，也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了，散发着浓郁的沧桑感，共同构成了一座古老的巨大围楼。

围楼中央树立着一座巨大的怪魔石像，高二十一丈，双角竖目，獠牙外露，穿着一身镶着数具骷髅脑袋的铠甲，从肩膀上分化出了六条手臂，六只爪子向上托着六个熊熊燃烧的火盆。

石洞顶的月光石拥有采光功能，怪魔石像托着的六个火盆只具有单纯的象征意义。

这只怪魔来自地狱，它托在手上的火盆便是采自地狱的火焰。地狱是见不得光的地方，黑市便是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发展起来的。

这座围楼，就是黑市。

古凌可突然笑了，他能祭出黑煞力，但他不认为自己是尸煞；然而他思考的这个问题，不正暴露了在他内心已经承认了自己尸煞的身份？

一支飞镖悄无声息向古凌可飞来，待古凌可察觉到时，飞镖离他只有一米之距。几乎出于本能，他伸手抓住了飞镖，只见飞镖上绑着一块布条，布条上只有一句话：“今晚戌时，金狮子街，独身。”

帅府后花园是个观景的好地方，在这种雪天，后花园的景更有一番韵味。

能在这种雪天观景的只有乐彦。

天阴得要掉下来一样，路人行人很少，只有一辆马车在雪地里行走。古凌可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快要黑下来的天，自嘲地想今天从药殿出来，还有没有命再回去？

蒲团上，古凌可周围绿光如一大片看不见的清风，围着他转动数圈后，被他全部吸进了体内。这是他近几天最常做的事，借圣章压制黑煞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像一个净化师。

古凌可向四周看去，只见庙内静悄悄的，别说朝他扔飞镖的身影，就连有人离开的声音都听不见。

今晚戌时，金狮子街，独身。

他想去找辰夜，只是辰夜已经消失很多天了，在平瑶被劫之前就已经消失了。此时的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庙里，蓦然发现自己连一个能寻求帮助的人都没有。

当他想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只信鸽从他身后巷子里飞出，朝城东飞去。

能在如此雪天使用飞鸽传书的肯定是极重要的情报，能接收这种情报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乌城城东坐落着帅府，这只信鸽飞入的正是帅府。

古凌可站了起来，向楼梯走了一步，随即停下，又看起了手中布条。对方能将平瑶从药殿劫走，实力远在他之上，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前往金狮子街一点用处也没有，脑中第一个念头自然是去寻求药殿的帮助，可那一步跨出后，他想起了药殿众人看待他的眼神。

那是一种看待怪物、看待异类的眼神，那是一种不愿与他接触、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的排斥的眼神。

乐彦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问道：“他往城西去了？”

“是的。”汤昱答道。

他忽然感觉很悲哀，盯着飞镖上的布条看了很长时间，终于伴着“砰”的一声，绑着布条的飞镖被他丢在地上，只有那道身影朝楼下走去。

在他走出古庙的时候，积雪已经将地面覆盖了厚厚一层。雪花从凌晨开始飘落，下了整整一天，依旧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

“独身”是要求也是警告，因为随飞镖一起飞来的还有平瑶一只耳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