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糨煳

九疑看不出他身上的血是谁的，她还在庆幸那个人没有死，也就是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柳陵郁踉跄地迈出了一步，然后足尖点地腾空而起。

与此同时，一百把弓箭对准了那个血染白袍的男子。

也只是一眨眼，但是，九疑知道的，她知道自己没有眨眼，她知道自己看得清清楚楚，那淬了毒泛着蓝光的羽箭如同夜幕中闪亮的流星划向了那个朝自己踏风而来的男子。

耳边震天的杀声好似瞬间消弭了一般，九疑忍不住朝城楼下看去：宽阔的朱雀大道上有绵软的积雪，远处是一片血红，无数的尸首堆叠在一起，那样残酷的画面让她不敢继续向近处看来。

不敢就不看吗？当然不会，九疑的视线游移着、飘忽着，终是在寻找到那个红若一点朱砂的男子的一瞬间清明如洗。

三尺青锋，挥洒之间鲜血四溢，艳红的血滴伴着飞扬的白雪红白交映，美不胜收，而身在其中的柳陵郁白发如霜，白衣如练，红麾如火，一举一动中竟显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美丽。

周御胤面无表情地看着柳陵郁和九疑安然落地，袖中的双手紧捏成拳，连指节都泛白了。他没有下令楼下残存的御林军继续围攻，而是就那样冷冷地看着柳陵郁倒在九疑的怀里。

“楼上的人，你还等什么？”柳陵郁猝然回首，看向周御胤的方向，语意狠厉猖狂。

周御胤觉得奇怪，这人莫不是重伤糊涂了？然而，背后一阵刺痛，他扭头，对上的是曾越惊慌苍白的面容。

周御胤突然想笑：怪不得，怪不得那人敢只身赴阵，怪不得那人一直胜券在握，原来……这一局里，他早就在自己身边安排了一步棋，只等着到那最后一刻，给他一记绝杀！

捂住被刺穿的胸口，周御胤果然大笑：“萧御伦！你有种！”

周遭御林军一看君主已去，立时乱作一团，而朱雀门中有另一队人马呼啸而至，正是援兵。

九疑无暇顾及其他人，她看着这怀里奄奄一息的男子，竟有些不知所措。

血早已流尽了，直到足尖触碰到地面，柳陵郁才察觉到周身难以忍受的痛意。盯住眼前这个披头散发、憔悴不堪的九疑，柳陵郁目光深沉怨毒。

九疑浑然不觉，她怀抱着柳陵郁，蹲下身让这个浑身是伤的男子半躺在自己的臂弯里。

“我恨你，今生今世，永不原谅！”柳陵郁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一句，每一个字都好似他的夙仇一般被狠狠地咬住。

九疑摇头，说不出话来。

素白温柔的纤长手指探过来，沿着九疑的额角向下，从面颊到下巴，再到……脖颈，五指猝然紧收，柳陵郁用尽全身的力气，咬牙切齿道：“我恨不能将你锉骨扬灰、碎尸万段！”

九疑还是摇头，她想说话，但是她说不出来。颈间的手指冰凉剔透，她感觉不到窒息，怀里的人气息微弱，没有力气了，她不用挣扎也死不了。

五指缓缓松开，柳陵郁摸索着掌下滑腻温润的肌肤，闷声笑了出来：“我死了……你会很高兴吧……”温孤家的灭族之仇……得报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曾是那样倾心于你？你知不知道，柳陵郁一生一世……也就独独看上了一个你？

九疑的眼角滑落两行泪，然而比那泪水滑落得更快的，是柳陵郁松开的手。猛然收紧怀抱，九疑狠狠地箍住怀中的身体，一声压抑的哭声自胸腔爆发，如同野兽受伤时绝望的嘶吼。

良久，久到泪已流干。九疑松开怀里的人，抹去他面颊上沾染着的几点血渍。她的动作是那样小心翼翼，细致到比春日里梁下雨燕的呢喃还要温柔缱绻。

这个男子，平躺在绵软而洁白的积雪上，那样耀眼的白和着那人素色的发丝，让她觉得美好而璀璨，那些恩怨情仇再深也比不上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不，我不高兴，陵郁，我一点儿也不高兴……”她跪在他的身旁，握着柳陵郁的手，一边输入真气，一边喃喃自语：“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欠我的，我欠你的，这辈子都没完！”实在不行还有师父，我就不信凭逍遥散人的医术还不能吊住你这条尚未死绝的命！

冯三赶到朱雀门的时候只见九姑娘手托垂死的男子朝自己走来，他挺直了的腰背修长笔挺，只是一个动作的变化，白须老者便年轻了十岁不止，他问道：“九姑娘这是……”

九疑目不斜视，只道：“三皇子装瞎的时日够长了，日后就免了吧，陵郁我带走了……”原来，冯三便是那可怜的先皇第三子，因出身卑微只得御林军统领之职，后被周御胤迫害不得不假死逃过一劫。

《郢史》有记：洛阳叛乱，三月告捷，尹昭帝驾崩。先皇第三子携传国玉玺入驻长安，称“朱雀宫变”。

十年后，云游行医的兰敞途经锦官城时曾在杜兰香苑外徘徊。

秋日黄昏，一锦袍男子开门出府，瞧见兰敞，看也未看便径直走过。他身后跟出一个身量高挑瘦长的异族女子，唤道：“陵郁，早点儿回来！”

那男子回眸应了一声，冲女子淡然一笑，眸色清浅，柔美倾城。

等人走远了，九疑看向一旁的兰敞，寒暄道：“多年未见，兰公子可好？”

兰敞一愣，看向柳陵郁方才消失的方向，刚想开口问九疑柳公子之事，便又听得九疑道：“他去聚宝斋看玉。”

兰敞讶异于九疑平淡的态度，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迟疑道：“你……不恨吗？”

九疑扬眉，笑道：“你怎么不问……他恨不恨？”

兰敞无言以对。

九疑冷笑，道：“他若记得……又怎忍得住不将我锉骨扬灰？”

兰敞惊得后退一步：“你对他做了什么？”难道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也变成了和柳公子一般嗜仇而生的人？

“以九疑的本事想对柳公子做什么恐怕还不容易，他不过是重伤毁了些心智，忘记了点儿不相干的小事，兰公子何必担心？”九疑摆了摆手，飞扬的眉目柔和下来，嘴角噙了一丝戏谑的笑意。“前尘种种、新仇旧恨，尽数消散飞雪中……于我于他，皆大欢喜，不好吗？”

“娘，娘，你有没有跟爹爹说我要吃糖葫芦？”一个小小男孩自院落深处奔来，软糯的童声又让兰敞呆住。

九疑转身一把抱住扑过来的柳承情，在他精致的鼻子上捏了一下，笑道：

“承情不怕牙疼的时候爹爹拿小皮鞭教训你了？”

“我才不怕哩！爹爹是纸老虎……”小人儿笑嘻嘻地抱住九疑的脖子，一脸的天真笑意。

拍拍儿子的背，九疑扭头对兰敞道：“兰公子不必挂心，杜兰香苑一切安好……”说罢便抱着孩子进门了。

兰敞愣愣的，良久才回神，转身便看到了缓步而来的柳公子。那人锦袍加身，其上银丝穿引，矜贵娴雅，他步伐优雅不急不缓，体态风流修长倜傥。兰敞只觉得对面人的衣袂翩跹宛若蝶舞，踏秋而来碎了漫天华彩，甚至……将时光拉回十年以前，“公公公子……”

柳陵郁漂亮的凤眸紧紧盯住兰敞，冷声道：“日后别再来了……”

兰敞的脸色煞白，原来……是这样……

九疑、柳陵郁，一个选择了烟消云散，另一个成全了过往无痕。

贪欢之毒，无药可医，然，若问谁解贪欢？情也！

四周的御林军已是半傻了，这个男子竟然……竟然……以一敌千人！——长安城剩五万御林军，东、西、北三面各留八千，其余尽在朱雀门。然，这个男子策马挥剑，回眸瞥视之间便已灭杀近万人。

柳陵郁并非只身而至，他身后也跟着约莫一万精兵，而其他精锐尽在青龙门、白虎门、玄武门。他并不在意眼前如潮的人马，也不在意这天地间猝然狂降的大雪，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夺下城楼上那个人，折磨她，让她痛不欲生……柳陵郁已是杀红了眼，他感到极端的愤怒，尤其是在他察觉到城墙上那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之时——那是本公子看中的人，要杀要剐那也是本公子说了算，周御胤你这废物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很久，很久，久到九疑怀疑自己的生死——明明只是半个时辰的时间，对于她却如同一生一世那般漫长。

血雾渐渐散去，那个被围困在众人之间的人周身染血，傲然而立。

那一刻，九疑听到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仿佛那一记金枪刺中的不是柳陵郁，而是她的心。双手狠狠地用力外扳，她妄图挣开束缚住自己的绳索。而下一刻，第二波箭雨又要降下。

隐隐约约中九疑仿佛听到耳边琴声不绝于耳，是《离魂》，她记得的，那样凄凄切切、缠缠绵绵的曲调……除了那首曲子，再也没有别的能够拥有……呼啸的寒风似乎不那么凄厉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缓缓地往下落，闭着眼睛的九疑似乎可以瞧见那精致的雪花纠缠交织在一起谱出一曲缱绻多情的离歌。

区区昭帝，怎配得起处置他柳公子打算锉骨扬灰的人？他早已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记得挥剑、刺挑，他不知道他离身后追随而至的援兵已经太远，他也没注意到围在自己周遭的人马已经悄然改变了阵形……

城楼上的九疑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襟，被那冷风一吹更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一声凄惨的号叫响彻天地，嘶哑的嗓音破空而来。

柳陵郁根本就感觉不到这一击加之于自己的疼痛，他只知道要杀掉面前所有的人。剑气纵横，一声龙吟震天而起，青锋震颤之际，柳陵郁微微笑了笑，唇边的笑容嗜血妖娆，最靠近他的那个士兵便被剑气劈成了两半。他轻眯凤眸，嘴唇开合，冷笑道：“凭这点儿雕虫小技便想要我柳陵郁的性命，周御胤，你好不天真！”

阴风旋转，盘亘宛若龙卷，血腥之气弥漫，一层血雾逐渐笼罩了朱雀大道。九疑的视线模糊了，她什么也看不到，唯有一片白和一片红，交替着，辨不清其中的杀戮和残忍。

周御胤冷冷地看着下面浓稠的血雾，荫翳的双眼越发幽深、黑暗，“强弩之末！”回顾左右弓箭手，他的面容冷酷无情，道：“继续！”

拉弓，搭箭，松手，一气呵成，九疑惊诧于自己对弓箭的熟悉，她的目光随着离弦的羽箭投向了楼下那个挥剑杀敌的男子。

“不！——”

不，不，不，你是瞎了吗？你看不到眼前的箭吗？九疑想要大声问出口，可是，干燥的嘴唇张开又闭上、张开又闭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瞪大了自己漆黑而深邃的双眼，看着那个人朝自己疾驰而来。她不知道，柳陵郁的确什么都看不到，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冲着自己而来的千万羽箭。

剑气纵横，九疑的手上一轻，锁链已被劈开。柳陵郁侧身揽住即将下坠的九疑，细细长长的凤眸里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水光。

柳陵郁几乎是立刻回首朝城楼上的九疑看去，然而……他还没有看到九疑便看到无数的羽箭飞速射来。

运气抬手，一道青光闪过，率先而至的羽箭被挡在光圈之外，而柳陵郁一个不察，身后被敌军的长枪刺中。

周御胤听到铁链作响，淡淡瞥视了九疑一眼后，左手轻扬，城楼上豁然出现一百弓箭手。他那酷似柳陵郁的薄唇钩起一个得意的笑容，须臾便吐出一个令九疑心神俱裂的字眼：“射！”